“哪怕所有人罵我，抵制我的飯店，都可以。有什么臟水沖著我來就是，跟我老婆、兒子沒半點關系。”

　　回想起半個多月的事情，童飛懊悔不已。夜深人靜，他佇立窗臺抽煙，一根接著一根，直到凌晨三四點，才能淺淺睡去。最近，他幾乎天天失眠，“已經(jīng)瘦了10多斤”。

　　6月18日晚，童飛兩歲的小兒子被泰迪犬咬傷。他說，自己“護兒心切”，怒而摔狗。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一條泰迪犬之死，在當事雙方和解的情況下，卻掀起了網(wǎng)絡聲討的巨浪。含有辱罵、指責、恐嚇字眼的電話、短信向他襲來。一些激動的網(wǎng)友甚至對童飛及其家人進行死亡威脅。不堪騷擾的童飛妻子林倩選擇了割腕自殺，欲“以人命償狗命”。

　　童飛說，好在搶救及時，命保住了。

　　記者日前在南京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繼林倩割腕之后，網(wǎng)絡暴力的矛頭又轉向狗的女主人陳芷欣。

　　位于南航金城學院對面步行街上的瑞江紅精菜館，因摔狗事件遭到抵制。 澎湃新聞記者邱海鴻圖

　　[一]

　　那是端午節(jié)的晚上。童飛邀一眾親戚，在自家開的“瑞江紅”飯店過節(jié)。

　　晚上8點多鐘，孩子大姨帶著童飛2歲的小兒子，到店門口玩。沒過多久，大姨抱著孩子回到店里，說孩子被對面一家鴨脖店的狗給咬了。岳父、妻子等人心疼，立即出門交涉。

　　咬人的是一只叫“葡萄”的泰迪小母犬，被拴在鴨脖店的門口。

　　平時打理鴨脖店的是六十多歲的楊秋云，泰迪犬和鴨脖店的主人是楊秋云的小女兒陳芷欣，陳平時在南京市區(qū)上班，不常來店里。

　　聽到孩子的哭聲，童飛急忙走出飯店，看到小兒子右手中指兩個凹陷的牙印，已經(jīng)破皮流血。童飛立即給陳芷欣打了電話。兩個人之前就認識。

　　童飛回憶說，他還是先寒暄了幾句，才進入正題。

　　“你家的狗咬了我家小兒子，怎么辦?”童飛回憶說，他的語氣里并不帶指責，來意只是為了了解狗主人的態(tài)度。

　　“你趕緊帶孩子去打針，醫(yī)藥費我來付。”陳芷欣說，她愣了幾秒后如此回復。

　　童飛稱，陳芷欣隨后電話聯(lián)系了其母，他不知道她們母女兩人在電話中說了什么。但楊秋云在與女兒結束通話后，立刻對童家表示，“這個我們不管，你報警”。

　　童飛說，他被這種冷漠態(tài)度激怒了，“作為一個長輩，你也有女兒也有外孫，看到兩歲的小孩被咬，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關于母女的這次通話，楊秋云告訴澎湃新聞，她在電話中告訴女兒，在場的童飛岳父撂下狠話“你不賠錢，信不信我把你家店關了”;陳芷欣則回憶說，她當時覺得事態(tài)嚴重，為保證媽媽的安全，提議“報警”處理。

　　接著，在混亂中，發(fā)生了摔狗事件。

　　童飛雙手拎起狗，拽斷狗繩，舉過肩膀，狠狠地將狗摔在水泥地上。

　　據(jù)現(xiàn)場多名目擊者稱，童飛摔狗后，又踹了兩腳，才導致狗流血而死。不過，童飛對澎湃新聞否認他“踹了兩腳”，只是說，當時喝半斤多白酒，勁很大，一把就把狗摔死了。

　　瑞江紅精菜館對門的武漢黑鴨店于兩個月前就開始轉讓，沒想到6月18日門口的泰迪犬被摔死了。

　　[二]

　　童飛急忙帶著孩子匆匆趕往醫(yī)院。

　　看著“葡萄”口吐鮮血，楊秋云一下子手足無措，打電話把情況告訴了女兒。陳芷欣說，她聽后，瞬間感到頭暈、心慌，她立馬找人把她送到現(xiàn)場。

　　到達事發(fā)現(xiàn)場，看到小狗尸體后，陳芷欣癱坐在地上。幾名輔警扶著她，站起來。民警還擔心她傷心過度，從隔壁水果店里拿了個紙箱子，蓋住小狗尸體。

　　據(jù)多名目擊者稱，當時，現(xiàn)場圍了不少人，還有大學生模樣的人拿出手機在拍照。

　　陳芷欣說，她幾乎無法相信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葡萄”死了，口吐鮮血而死，被人摔死的。作為一個單身女子，“葡萄”像親人一樣無時不刻陪伴，幾乎成了她的“精神依靠、靈魂伴侶”。

　　五年前，2013年3月，陳芷欣把剛出生兩個月的泰迪小母犬接回之時，小狗蜷伏在車座底下。由于它的毛發(fā)顏色比較深，剛好車副駕駛有一串葡萄，看著像，就給它取名“葡萄”。

　　那個時候，童飛與陳芷欣的關系不錯。第一次把“葡萄”帶回門面的時候，童飛還抱過它。

　　童飛和陳芷欣的門店，位于南京江寧區(qū)，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對面的一條步行街上。五六年前，童飛與陳芷欣的門面相鄰，童飛開小飯店，陳芷欣開服裝店。后來，童飛搬到了位置更好、更大的門面，還給陳芷欣出主意，從對面水果店隔出一間開鴨脖店。

　　2017年初，兩家做了對門，陳芷欣送了一條“蘇煙”給童飛，以表謝意。

　　鴨脖店開了半年之后，陳芷欣在南京市區(qū)找了一份工作，鴨脖店于是交給媽媽打理， “葡萄”留給媽媽作伴。

　　楊秋云說，她每天帶著“葡萄”來看店，拴在門口。兩個月之前，有個大學生路過被咬，報警處理。警察認定，大學生主動逗拴著、正在吃食的狗，負全責。所以，楊秋云在童飛家孩子被咬后，堅持報警處理，“這件事跟我們沒有關系”。

　　“狗拴在卷簾門卡槽處，高60-70公分，繩子長1.2米。”陳芷欣向記者比劃著，小狗活動空間只有方圓40公分左右，雖然狗沒有被關進籠子里，但“狗不可能主動咬人，有可能是大人沒有看管好小孩”。

　　對于童飛摔死狗，陳芷欣說，她當時非常憤怒。

　　6月18日深夜，陳芷欣把“葡萄”帶回家，埋在姐姐家的葡萄樹下。

　　一夜未眠，“眼淚都流干了”。翌日5點多，正在讀初二的外甥女起床，看到眼睛腫了的陳芷欣，在客廳里“游蕩”，嚇了一跳。

　　次日上午9點半，童飛夫婦和陳芷欣到派出所——前一夜，童飛摔狗后，陳芷欣的媽媽打電話報了警，警方?jīng)Q定第二天組織雙方協(xié)調(diào)處理。

　　雙方中午11點達成和解，互不賠償。但童飛說，愿意賠償1000元。陳芷欣婉拒，“這個錢我不能花”，就當給童家被咬的小孩買點禮物。

　　“此次調(diào)解為一次性終結處理，任何一方不再為此事互找對方麻煩。”南京江寧區(qū)祿口街道的《人民調(diào)解協(xié)議》寫道。

　　本來，一切到此為止。

　　泰迪犬生前照片陳芷欣供圖

　　[三]

　　可噩夢才剛剛開始。

　　6月19日這天，是童飛40歲生日。從派出所回到家，妻子林倩拉著他去了金店。把之前他給自己買的一個金手鐲，換成一個細手鐲和一枚戒指。戒指送給童飛作為生日禮物，因為他的結婚戒指弄丟了。

　　就算有生日的喜慶氛圍，卻依然沖淡不了籠罩在童飛頭上的愁云。童飛隱隱覺得，自己因為摔狗，已成為眾矢之的。

　　前一天晚上10點26分，他收到第一條騷擾短信，“傻X老板，早日關門大吉”。當時，他和妻子林倩帶著被狗咬傷的小兒子，輾轉多個醫(yī)院打狂犬疫苗。先到位于江寧的同仁醫(yī)院，沒有疫苗了。然后跑到江寧疾控中心，發(fā)現(xiàn)關門了。最后到了江寧醫(yī)院，才打上針。

　　打完針到家，已是深夜12點多，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打電話過來罵他一頓。

　　一開始，童飛以為是陳芷欣泄露自己的隱私信息，報復他。但在派出所對質(zhì)時，陳芷欣當著民警的面，說可以把手機交給警方調(diào)查，如果查出來是自己泄露的，“我負法律責任”。

　　就連他生日當天，手機還涌入了數(shù)百條短信。手機幾秒鐘響一次，電話來自東北、甘肅、廣西，甚至還有美國的。

　　童飛剛開始還會接，但是很多人張口就罵，罵完就掛斷，“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他害怕了，索性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看著屏幕亮起來，也不掛斷。

　　生日那天，各路親朋50多人，來為童飛慶生，童飛若無其事，更沒有把騷擾短信和電話的事情告訴妻子。他說，他似乎在借酒澆愁，一晚上喝了8兩白酒，醉得不省人事。

　　在妻子林倩看來，幼兒被咬與丈夫摔狗糾紛，已經(jīng)和解。一家人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說，“今天老公40歲生日，一愿你永遠身體健康，二愿你事業(yè)蒸蒸日上，三愿我們的家庭永遠幸福”，并配發(fā)了兩張夫妻二人的恩愛合照。

　　回到家，看到丈夫的手機總是亮起來，她打開一看，騷擾電話和短信洶涌而來，有個人還詛咒，“全家暴斃”，要郵寄花圈過來。

　　還有人發(fā)短信說，“等著我去你兒子所在學校把你兒子綁了你就知道了，還摔狗，你咋不把你兒子摔死，畜生!豬狗不如!禽獸!”

　　“既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解釋不清楚，那不如到電視臺我們當眾道歉。”6月20日傍晚，林倩想了個主意，很快得到了丈夫童飛的贊同。

　　不過，童飛自述，他和妻子都是初中文化水平，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大的事情。他們原來以為，在電視臺公開澄清誤會就能平息風波。

　　事情沒有往預想的方向發(fā)展。

　　據(jù)童飛回憶，第二天早上，江蘇電視臺城市頻道《零距離》欄目記者完成采訪，當晚即播發(fā)報道。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網(wǎng)友們開始變本加厲，找到了童飛的qq頭像，上面有他大兒子的一些信息。一些網(wǎng)民借此“線索”，揚言要人肉童飛15歲的大兒子，說要到學校“把他搞死”。

　　瑞江紅飯店老板小兒子被狗咬后，到醫(yī)院打狂犬疫苗。 童飛供圖

　　[四]

　　根據(jù)多方說法，在童飛摔狗當晚，就有南航金城學院的大學生拍照，將現(xiàn)場情況發(fā)到百度貼吧。

　　貼吧內(nèi)，眾多學生覺得童飛摔狗的做法非常“殘忍”，自發(fā)抵制“瑞江紅飯店”。

　　后來，有網(wǎng)友還在百度貼吧，揚言要“搞死”童飛另一家與朋友合伙開的飯店。

　　點開“瑞江紅”的外賣平臺可以發(fā)現(xiàn)，兩家店均被惡意差評，差評多數(shù)都在問候飯店“何時關門”。

　　江蘇電視臺城市頻道《零距離》的節(jié)目播出后，有大學生認為，童飛聯(lián)系電視臺，稱他收到騷擾電話，電視臺介入后未報道全部真相。這讓不少金誠學院的學生感到氣憤。甚至，開始批駁陳芷欣，說她“窩囊”，不站出來說明真相。

　　對此，陳芷欣回應，她接受電視臺記者采訪時，講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她說的話并沒有被全部呈現(xiàn)在電視中。目前，這期電視節(jié)目已被撤下。

　　網(wǎng)絡情緒沒有得到宣泄，開始通過微博等社交平臺尋找出口。

　　微博認證為知名萌寵博主、擁有17.3萬粉絲的大V@七寶赤丸誰干的等人轉發(fā)傳播這起摔狗事件后，童飛及其家人遭遇網(wǎng)絡“人肉”。不過，此大V事后澄清說：“當事人的信息真的不是我們泄露的，我們只是說了對事情的看法。人肉他們的不是只有我們啊”。

　　“都已經(jīng)上電視了，為什么還不能放過我們一家人?”林倩別無辦法，想到了輕生，“他們不是說人不如狗嗎?那我來抵一命吧，不要再威脅我孩子了。”

　　6月22日上午8點30分左右，童飛叫妻子林倩一起起床，林倩口齒含糊說了一句“太累了，想多睡一會”，童飛出門去了飯店。

　　據(jù)童飛轉述，妻子在臥室將一個喝水的玻璃杯摔在墻上，撿起一塊碎片劃開了左手腕。

　　大約半個小時后，童飛打電話給妻子，想問問她早飯想吃什么，卻發(fā)現(xiàn)她手機已經(jīng)關機，又撥通了保姆的電話。

　　很快，保姆對童飛說，“趕快回來”。童飛到家打開門，看到妻子林倩已經(jīng)昏迷，殷紅的鮮血染紅了床單和地板。

　　摔狗事件后，童飛與陳芷欣達成和解。 陳芷欣供圖

　　[五]

　　事發(fā)突然，童飛頓感無助，先打電話報警，后再次撥通電視臺的熱線電話。

　　當?shù)孛襟w再次報道后，童飛的騷擾電話和短信明顯減少。有的人還專程打電話過來跟他道歉，請求原諒。

　　仍有鐵桿愛狗人士覺得無法原諒童飛及其家人。“我看到新聞，肺都氣炸了。”48歲的錢英，是中石油汽車加油站的職工。她家里養(yǎng)了三只狗，平時遇到虐狗、摔狗事件，能專門開車到現(xiàn)場，譴責肇事者。

　　她稱自己很清楚泰迪的秉性。她說，泰迪不是烈性犬，“不可能咬人”，如果咬孩子，一定事出有因。

　　6月24日上午，錢英從南京東北郊的家里，驅(qū)車40公里到事發(fā)現(xiàn)場，把金城學院對面的步行街都問了個遍?；氐郊乙咽窍挛鐑扇c，她先給陳芷欣打了好幾個電話，但沒有接，轉而發(fā)了幾條短信，對于陳的狗狗被摔死表示同情，并希望對她給予幫助，但陳婉拒了。

　　這下，錢英更覺得童飛“霸道”“欺負老實人”，連發(fā)了多條長短信痛罵童飛。

　　不過，襲向童飛及其家人的咒罵聲浪漸漸消退之時，網(wǎng)絡暴力開始指向陳芷欣。

　　據(jù)南京當?shù)孛襟w報道，摔狗事件的第二天，陳芷欣的鴨脖店打出“全場7折”的廣告，感謝“同學們對狗狗的愛護和同情之心”。陳芷欣因此被眾多網(wǎng)友斥責，罵她“冷漠”，稱她“利用同情心賺錢”。

　　“我不能接受網(wǎng)上的謾罵。”陳芷欣對澎湃新聞解釋，6月19日，金城學院的大學生知道泰迪犬被摔死后，前來慰問陳芷欣的媽媽，有的甚至沒買任何東西，就直接往她家支付寶賬號打錢。“我們很感動”，就想報答一下關心狗狗的學生，“但是把錢還給他們，他們又不要”。所以想到在不賺錢的情況打個折，“這樣我們心里舒服一點”。

　　據(jù)童飛透露，目前，金城學院附近的“瑞江紅飯店”已經(jīng)轉讓，自己不開了，準備接盤的是飯店的廚師。

　　對于外界對他飯店“假轉讓”的質(zhì)疑，童飛說，廚師特別想接下來，也已經(jīng)談好了，現(xiàn)在回老家籌錢了。不過，中間仍存在不確定因素，所以《轉讓啟事》還沒有揭掉。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