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仲夏，錢江之源。在浙江省開化縣華埠鎮(zhèn)的開化紙研究中心新廠房里，一套自主設計的半機械化造紙設備正在試運行。金屬滾軸的規(guī)律聲響與傳統(tǒng)紙槽的清冽水聲相和，宛如一場跨越古今的對話。

　　手工匠人黃宏健立于生產線旁，伸手輕輕撫過新出紙頁——溫潤如玉、韌如薄綢，這正是失傳百年的開化紙。

　　工作人員在開化紙傳統(tǒng)技藝工坊制紙。

　　開化紙始于唐宋、盛于明清，薄如蟬翼卻堅韌挺括，曾一度作為貢品，是宮廷書籍和典籍文獻用紙。然而自清末起，隨著近代戰(zhàn)亂頻仍、原料匱乏及機制紙的沖擊，手工造紙日漸式微，開化貢紙制作技藝幾近失傳。

　　近些年來，經過開化縣手工匠人和專業(yè)科研團隊的不懈努力，古老技藝在科技的助力下破繭新生，“紙壽千年”的光華再次照亮了中華文明傳承之路。

　　千年傳奇

　　“蔓衍空山與葛鄰，相逢蔡仲發(fā)精神。金溪一夜搗成雪，玉版新添席上珍?！?/p>

　　清代詩人姚夔所描寫的開化紙，何以稱得“席上珍”?普通紙張一般只有20年的壽命，而國內研究表明，開化紙至少可保存千年。這是開化紙備受推崇的重要原因。加之質地潔白堅韌、簾紋隱而不顯等特征，開化紙風靡一時。

　　開化紙的生產使用，散見于文獻和史料中。

　　《明一統(tǒng)志》明確記載，“藤紙，開化出”；明陸容在《菽園雜記》中記錄了開化紙抄造的全過程，同時記錄了洪武至成化年間內府使用榜紙的狀況。清朝年間的《欽定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字典》初刻本、《四庫全書》(北四閣)等名貴典籍，均被認為是開化紙的刻寫本。此外，在許多精美殿版古籍的介紹資料中，常能看到“開化紙精印”這樣的描述。

　　近代不乏文人與收藏家對開化紙青睞有加。因其紙面常帶星點桃紅暈紋，文人雅稱“桃花紙”；近代著名藏書家陶湘最喜歡收藏殿版開化紙印本，當時人譽稱其為“陶開化”；近代藏書家周叔弢則認為，乾隆朝的“開化紙”，是古代造紙藝術的頂峰。

　　在開化紙傳統(tǒng)技藝工坊，黃宏健展示開化紙的纖維長度。

　　清代同治年間，因戰(zhàn)亂影響，加之造紙核心原料枯竭、機器制紙的沖擊，民間抄紙走向沒落，開化紙品質下降，其核心工藝也逐漸失傳。

　　曾任上海文史館館長、商務印書館董事長的張元濟不無遺憾地表達：“昔日開化紙精潔美好，無與倫比，今開化所造紙，皆粗劣用以糊雨傘矣?！?/p>

　　傳云章于千載，存文脈至萬年，開化紙使命未盡。據不完全統(tǒng)計，我國現(xiàn)存約5000萬本古籍，其中有1500萬本亟待修復，更有部分因早年修復手段不當而損壞加劇。

　　“壽達千年”的開化紙，或可成為古籍修復的“終極答案”。在業(yè)內專家看來，日本和紙早已被列入世界非遺，韓國傳統(tǒng)韓紙亦馳名國際，而作為造紙術發(fā)明國的中國，不應長期依賴進口手工紙修復國寶。重塑開化紙，關乎文明延續(xù)，更關乎文化尊嚴。

　　匠心不息

　　據《申報》記載，1933年，來華訪問的瑞典親王卡爾對記者談及中國印象時感慨：“瑞典紙在歐洲為第一，但工料之細尚不及中國之開化紙。其所印的五彩圖畫，歷經數百年不褪色，鮮明如初繪……”

　　第一次看到這篇報道時，開化紙技藝傳承人黃宏健50歲。彼時，他已經在“復活”開化紙的道路上走了十多年，不少人稱他為“紙癡”。

　　時光回到2009年。那一年，以開化紙為歷史淵源衍生出的開化貢紙制作技藝，剛剛被列為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一時之間，“開化紙”在小縣城“熱”了起來。

　　黃宏健當時在開化經營飯館生意。一次與顧客的對話，讓他第一次動了造紙的念頭?！奥犝f，無數典籍文獻不吝贊美之辭記載了這種昂貴的紙。在著名的圖書館、博物館和藏書家手中，還有一些價值連城的開化紙古本。可是，沒人知道這些名貴的紙是怎么做出來的?！秉S宏健說，有人拿出幾十萬元聘請安徽的宣紙師傅重新制作開化紙，可師傅在看過開化紙的樣本后，直言“搞不出來”。

　　黃宏健說，從前開化造紙業(yè)繁榮，小時候常聽祖輩講過去造紙的故事?！拔夷懿荒軓驮_化紙?”這個想法在他心里埋下種子。

　　于是，黃宏健一邊查閱史料，一邊尋訪開化還會造紙技藝的老工匠，整理出了一大沓有關開化紙制作工藝的資料。2012年，黃宏健在自己飯店的廚房里，用高壓鍋等廚房用具，開始試驗造紙。“那個時候造出來的紙，完全不成樣子。工藝不行，原料也有問題。”

　　匠心不息。為了復興開化紙，黃宏健和妻子關了飯店，在山中一邊過著“隱居”的生活，一邊造紙?！懊刻斓墓ぷ骶褪遣杉鞣N造紙原料，然后一遍遍試驗?！?/p>

　　造紙的過程，如同一場苦旅，了解越多、壓力越大，越覺復原之路坎坷。傳統(tǒng)工藝全靠口耳相傳，無文獻可考；實驗室檢測、化學成分分析對初中文化的他而言更是天書。他咬牙啃下《高分子化學》《植物纖維化學》，甚至自學英語查閱國外論文。

　　在一次尋訪中，黃宏健發(fā)現(xiàn)了當地一種叫“彎彎皮”的造紙原料，幾經查訪，原來是學名為“北江蕘花”的植物。這是一種小型灌木，在日本被列為戰(zhàn)略物資，因為蕘花纖維有一定的毒性，用其制成的紙可防蟲蛀，讓紙張千年不壞。它正是開化紙的重要原料。

　　經由錢江源滋養(yǎng)千年的開化，為蕘花的生長提供了絕佳土壤?！笆伝ㄖ灾饕L在開化和江西上饒一帶，與空氣、水源、光照都有關系。”黃宏健說，開化紙只有開化能造，說到底，這也是大自然的一種饋贈。

　　合力求索

　　由于開化紙代表中國書籍印刷用紙的最高水平，開化紙傳統(tǒng)技藝的研究和復原工作迫在眉睫。開化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開化紙傳統(tǒng)技藝的傳承與發(fā)展，2013年，開化縣開化紙傳統(tǒng)技藝研究中心正式成立。

　　黃宏健在開化紙傳統(tǒng)技藝工坊抄紙。

　　2015年7月，復旦大學跨學科團隊的到來，為開化紙復原工作帶來了決定性的轉機。復旦大學原校長、中國高分子化學領域的首席科學家楊玉良院士在2014年卸任后，全身心投入中國古籍保護事業(yè)，成為復興開化紙的顧問。2017年3月24日，“開化紙研究實驗室·楊玉良院士工作站”在開化縣正式啟用。

　　復旦團隊為黃宏健提供了現(xiàn)代科技的有力支撐。年過六旬的中科院院士楊玉良親自帶隊進駐開化，成立院士工作站。開化紙的復興進入實驗室階段。化學家、植物學家、文博專家與黃宏健圍坐在紙槽邊，將“紙藥配比”“蕩簾手法”等傳統(tǒng)工藝模棱兩可的表述轉化為實驗室的準確數據。

　　“多虧了當時自學啃文獻的這股狠勁，否則跟復旦大學專家合作，自己怕是連紙樣檢測報告都看不懂?！秉S宏健說。

　　在復旦技術團隊的支持下，開化紙產于開化的歷史文獻和實證研究有了基本的定論，通過多種技術手段，基本確定開化紙的原料以及理化數據，開化紙傳統(tǒng)工藝和試制開化紙紙樣的各項特性研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如今，黃宏健造出的開化紙紙性已和古代開化紙高度接近。

　　2017年，在開化紙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實驗檢測數據表明，最新研制的開化紙模擬老化時間為339天，壽命可達2825年。黃宏健十余年的跋涉，終于有了回響。

　　開化紙的復興工作也穩(wěn)步推進：2022年，與復旦大學、浙江科技大學合作研發(fā)仿生抄造設備，突破傳統(tǒng)手工生產的效率與精度瓶頸；2023年，與華南理工大學合作開展生物綠色制漿與廢水處理技術，推動環(huán)保化生產；2024年，依托省級博士創(chuàng)新站，開展纖維材料與仿生抄造的深度試驗，優(yōu)化紙張性能；2025年，與市縣國資聯(lián)合成立開化貢紙文化發(fā)展有限公司，推動仿生設備生產線試產，并同步制定生產工藝標準與產品技術標準……

　　而作為開化紙原料的蕘花，也在開化多個鄉(xiāng)鎮(zhèn)的山野間種下。與浙江農林大學聯(lián)合申報實施的原料的優(yōu)選培育和新品種開發(fā)正同步進行，從源頭上保障原料的可持續(xù)性與品質穩(wěn)定性。500畝的愿景，將在未來三年的山嵐霧靄間勃勃生發(fā)。

　　重綻光華

　　今日的開化紙，已不僅是古籍修復的“救星”，更成為文化輸出的載體：G20峰會國禮邀請函、敦煌數字化古籍復刻、巴黎高定時裝周上的“紙纖維面料”……一張紙連起了傳統(tǒng)與未來。

　　但開化紙的新生，只是一個開始。近年來，隨著傳統(tǒng)文化復興與手工紙市場需求增長，中國造紙術的歷史貢獻與當代困境日益引發(fā)關注。“‘復活’開化紙最大的意義，是借助手工紙這一載體，保存、延續(xù)我國悠久的歷史文化?！秉S宏健說。

　　在國際上，一提手工造紙，言必稱日本紙。起源可以追溯到8世紀的日本和紙與開化紙一樣古老，至今仍然保留傳統(tǒng)手工造紙工藝，被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還形成了多個商業(yè)品牌。從錢包、帽子到衣服、拖鞋，這些原料為和紙的現(xiàn)代商品具有帆布和皮質的質感，也頗受市場追捧。

　　通過楊玉良院士，黃宏健結識了一批業(yè)界最權威的專家，他們不僅豐富了黃宏健的知識，開拓了他的眼界，還帶給他國際視野。在日本埼玉縣小川町細川和紙技藝館考察時，黃宏健在一個角落看到了陳列著的中國紙，“銘牌上就寫著‘中國紙’，一張皺巴巴、品相全無的紙頭，怎么能代表中國紙?”

　　黃宏健忍不住把帶在身邊的開化紙紙樣拿了出來，“日本人看到紙樣之后，態(tài)度馬上發(fā)生了變化”。黃宏健把那張紙樣留給了日本同行，并建議他們將展柜里的那張“中國紙”換下。

　　“差距仍然存在?！秉S宏健說，造紙術作為中國四大發(fā)明之一，其真正精髓在于一套涵蓋材料、制作、檢測與運用的系統(tǒng)化“術”。然而，目前我國大多數傳統(tǒng)造紙項目被簡單歸類為“傳統(tǒng)制作技藝”，側重于手工工藝的傳承，卻忽視了前端材料管控、后端檢測驗證與市場反饋機制的建設。正如業(yè)內專家指出，日本和紙的領先并非僅憑手工細膩，更源于其對全環(huán)節(jié)品質的嚴格控制和對標準化、數據化的重視。

　　國內多數紙坊仍聚焦于“制作端”，缺乏對前后端的品質把控，也沒有嚴謹的產品檢測標準，所以很難造出高品質的好紙與日本和紙抗衡。

　　“日本和紙是世界非遺，但開化紙代表的是中國手工紙的頂峰。我們要讓世界看到，中國傳統(tǒng)工藝遇上現(xiàn)代科技，能迸發(fā)多大能量?！秉S宏健說。

　　開化紙的探索，是中國傳統(tǒng)工藝現(xiàn)代化的一次重要實踐：從孤立的“技藝”走向系統(tǒng)的“術”，才是中國造紙重回世界巔峰的關鍵。復旦大學專家認為，仿生抄造設備研發(fā)是聯(lián)結傳統(tǒng)與未來的橋梁。希望通過科技賦能，讓手工紙具備工業(yè)化時代的品質穩(wěn)定性，同時保留其人文溫度。

　　隨著開化紙全鏈模式的逐步落地，中國傳統(tǒng)紙張有望打破“低端內卷、高端失語”的困境。2027年，對標日本和紙的檢測計劃，將成為檢驗中國造紙復興成果的關鍵一役。而更長遠的意義在于，開化紙所構建的“術”的框架，或可為陶瓷、織錦等其他傳統(tǒng)工藝的現(xiàn)代化提供范式參考。

　　紙壽千年，而今光華再現(xiàn)。中國造紙古藝的新篇章正在徐徐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