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上海松江、寶山多地稻田已呈現一片金黃。早熟國慶稻“松早香1號”、優(yōu)質晚粳“松香粳1018”、“松香粳1855”等不同地產品種,隨著各自完成生長周期,即將擺上上海人的餐桌。
上海是水稻消費大戶??紤]到本地人喜歡口感偏軟、含水量充足的大米,近年來,各郊區(qū)都在努力培育自己的地產水稻品種。“松江大米”“崇明大米”這些農產品品牌,也經由各大生鮮渠道,成為百姓家喻戶曉的消費選擇。
不過,上海的水稻種植面積并不大,138萬畝的體量放在全國,遠遠不及農業(yè)大省、大市。如果沒有東北大米、江蘇大米大量進入上海市場,上海地產的“口糧”也遠遠不能滿足老百姓的需要。
然而必須承認的是,有限的上海水稻種植面積,卻為全國的糧食安全和農業(yè)科技進步做出了不容小覷的貢獻。在上海農業(yè)科研人員多年潛心研究新品種的基礎上,今年7月底,全市三大農業(yè)科技創(chuàng)新空間之一,“張江種谷”在浦東奠基。國家級的科創(chuàng)“尖子生”張江,將全力發(fā)展種業(yè)了。這138萬畝土地,讓上海以另一種方式走進了國家糧食安全的戰(zhàn)略布局:它被寄望成為“種源地”,成為全國水稻創(chuàng)新的策源地。
不是產量大戶,卻是影響全國的“種源地”
《2025年上海市水稻栽培技術意見》為今年的水稻生產畫下了清晰的藍圖:
以大面積單產提升為主線,堅持綠色與高產結合、節(jié)本與增效兼顧、產量與品質并重。品種結構上,明確提出要提高早中熟品種比例,使早中熟與晚熟品種比例達到5:5,形成“早有收成、晚有保障”的雙重保險。
其中,一系列優(yōu)質品種進入主推目錄:南粳46、松香粳1018、銀香38、滬軟玉1號、寧香粳9號,以及雜交稻“申優(yōu)28”等。而這些名字背后,是上??蒲腥藛T十余年如一日的堅持與探索。
走進上海農科院的實驗田,研究人員孫濱常常和團隊伙伴在秧苗間蹲下,仔細查看分蘗(禾本科等植物在地面以下或近地面處所發(fā)生的分枝)情況。她所參與研發(fā)的申優(yōu)28,如今已成為上海最具代表性的雜交粳稻之一。在上海本地的制種面積超過6000畝,還推廣至長三角乃至江西、湖北等稻區(qū)。
與之相映成趣的,還有松香粳1018。這是支撐“松江大米”品牌的核心品種,產量穩(wěn)定在每畝1100到1200斤,以香軟的口感著稱。
在上海市農業(yè)科學院副研究員、上海農科種子種苗有限公司董事長白建江看來,這兩款明星產品各司其職。申優(yōu)28解決的是“有的吃”的問題,而松香粳1018則回答了“吃得好”的需求。
上海種業(yè)的特點,不僅僅體現在品種多樣性上,更在于從科研到推廣的完整鏈條。白建江所在的上海農科種子種苗有限公司,作為上海市農業(yè)科學院的子公司,承擔著科研成果轉化的平臺角色。他們在全市建立了10個千畝機械化制種基地,牽頭組建聯合育種平臺,將科研院所研發(fā)的新品種快速送上農民的耕地。以申優(yōu)28為例,企業(yè)不僅提供種子,還配套提供病蟲害防治、田間管理等技術指導,實現了“良種+良法”的落地。
這套機制讓上海水稻“雖然面積不大,卻能輻射更遠”。上海市農業(yè)科學院作物育種栽培研究所水稻中心副主任孫濱說:“上海的稻田可能不多,但這里出的品種可以走向全國?!?/p>
這正呼應了《2025年上海市水稻栽培技術意見》提出的總體思路:優(yōu)化作物布局和品種結構,推進“良田、良種、良機、良法”的深度融合,全面提升糧食生產能力。這不僅是口號,更有精細的技術措施:不同茬口、不同品種,對播期、栽插密度都有嚴格要求。
例如,“國慶稻”需在4月中下旬播種,5月上中旬移栽,每畝基本苗控制在9到11萬株;申優(yōu)28等晚熟類高產雜交稻則宜在5月上旬播種,5月底至6月初移栽,以充分發(fā)揮增產潛力。從整地、施肥到水漿管理,上海水稻種植的規(guī)劃對“穩(wěn)產”的把控幾乎細化到了田間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
科研人和政策文件,仿佛在兩個不同的場景里共同瞄準了同一個目標。于是,上海水稻的現狀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格局:面積不大,卻在科研成果上密集產出;不是“糧倉”,卻成為了“種源地”。
在“保產量”和“滿足小眾需求”之間尋找平衡
在上海稻田里,科研人和農戶面臨著一條并不輕松的平衡線:既要確保主糧穩(wěn)產保供,又要滿足消費者越來越多元化的飲食需求。這條線既關乎“飯碗安全”,也關乎“生活品質”。
在上海農科院作物所的水稻中心,副主任楊瑞芳的辦公室,冰箱里擺放著一袋袋標記著不同編號的稻谷樣品。作為副研究員,她研究功能稻已經二十多年,其中就包括一種聽上去并不熟悉,卻實實在在改變了很多人餐桌選擇的稻米——優(yōu)糖稻。
對于糖尿病患者而言,一碗普通米飯往往意味著餐后血糖的快速上升。楊瑞芳的研究目標,就是要找到一種“讓米飯也能安心吃”的解決方案。普通大米的抗性淀粉含量不到0.5%,而她帶領團隊培育出的優(yōu)糖稻,抗性淀粉含量可以達到14%以上,是普通大米的數十倍。這讓優(yōu)糖稻的血糖生成指數(GI值)從普通大米的80左右降到48.53,進入了低GI食品的范圍,相當于把米飯從“升糖快車”變成了“慢行列車”。
原理并不復雜。一般的淀粉在小腸里很快就被分解吸收,血糖自然“蹭蹭”往上走;而優(yōu)糖稻中的抗性淀粉更像一群“頑固分子”,一路堅持到大腸,才慢慢被腸道菌群分解發(fā)酵。這不僅避免了餐后血糖飆升,還能在發(fā)酵過程中產生短鏈脂肪酸,改善腸道環(huán)境,增加飽腹感。換句話說,優(yōu)糖稻不僅能控糖,還能幫助調節(jié)腸道功能,對血脂和體重管理也有好處。
然而,要把這種科研設想變成田間的成果并不容易。第一代優(yōu)糖稻在2010年就曾推出過,被稱作“優(yōu)糖米”,但產量低、價格高,口感偏硬,在市場上“叫好不叫座”。當時一斤米要賣到50元,注定只能是少數人的選擇。楊瑞芳團隊并沒有放棄,而是通過一代代迭代更新,從化學誘變到分子標記育種,再到小孢子培養(yǎng)加快育種周期,硬是把科研難題啃了下來。如今的第三、第四代優(yōu)糖稻,畝產已能穩(wěn)定在900到1000斤,是十幾年前的翻倍,而市場零售價也逐步降到20元不到,價格幾乎“腰斬還不止”??蒲械膱允?,終于讓這款功能稻從實驗室走向了更廣闊的餐桌。
在上海市農業(yè)科學院莊行綜合實驗基地里,仍有百余種優(yōu)糖稻品種在進行測試。楊瑞芳補充說:“優(yōu)糖稻還在不斷進步,我們也在試著摸索更好的口感?!边@些試驗田像是科研與市場之間的橋梁——既是科研人員驗證新品種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他們調整方向、改進口感的“實驗場”。科研人并不滿足于“能控糖”,還希望它能“更好吃”,讓更多人愿意把它端上餐桌。
如果說在早期,優(yōu)糖稻更多是糖尿病人“不得不選擇”的替代品,那么今天,它正在被越來越多注重健康的人士主動擁抱。年輕人追求控糖飲食、健身人群講究低GI餐單,中老年人更加注重膳食均衡。再加上國家層面不斷倡導更健康的飲食,推動低GI食品的推廣與消費習慣的改善,優(yōu)糖稻的舞臺正在被一步步擴大。
即便如此,如何讓消費者接受,仍是橫亙在科研與市場之間的坎。
楊瑞芳說:“科研要走出實驗室,才能真正影響社會。”所以不斷開拓新的產品線,滿足日新月異的消費需求就很重要。她和團隊與企業(yè)合作,不再局限于賣大米,而是不斷開發(fā)代餐粉、米線、速食米飯等產品,甚至與其他谷物混合的重組米,把功能性優(yōu)勢嵌入食品產業(yè)鏈。這樣一來,優(yōu)糖稻既能發(fā)揮控糖作用,又能通過加工彌補口感不足。
目前,優(yōu)糖稻系列產品已登陸電商平臺,價格在10到20元一斤不等。從實驗室走進市場,從科研論文走進尋常百姓家,優(yōu)糖稻的旅程并不輕松,卻正在逐漸打開新局面。
與動輒百萬畝推廣的主糧品種相比,優(yōu)糖稻注定難以覆蓋所有人的餐桌。但它的價值并不在于“大面積”,而在于“精準性”——讓需要的人吃得起、吃得到。這種“小眾需求”的滿足,本身就是對糧食安全內涵的延伸。
任何時候都不能忽視糧食安全
回到138萬畝的基本目標,糧食安全。
糧食安全從來不是可以掉以輕心的議題?!凹夹g再先進,水稻很大程度上還是看天吃飯。有的年份氣候不好,就不可避免地會減產?!卑捉ń脑掽c出了一個樸素卻嚴峻的事實:再強的科研和品種,也無法完全擺脫自然的制約。
但正因為如此,農業(yè)科技的意義才顯得格外突出。就算有不可控的因素,也要通過技術賦能,把自然帶來的不確定性降到最低。從耐高溫水稻的培育,到智能化栽培管理,再到種質資源的收集與利用,這些努力正在為未來糧食安全構建起更大的“緩沖區(qū)”,讓中國人的飯碗在風雨之中依然端得穩(wěn)。
在這一點上,上海的前瞻布局尤為典型。張江種谷作為全國首個以種業(yè)為主題的科創(chuàng)平臺,正嘗試把人工智能、基因編輯引入育種環(huán)節(jié),探索“設計型育種”。過去,一個新品種從實驗室到田間往往要10年以上,而借助基因檢測和AI篩選,可以在苗期甚至種子階段就預測產量、抗病性和品質,大幅縮短研發(fā)周期。這不僅提升了科研效率,也讓水稻應對未來挑戰(zhàn)更具底氣。
與此同時,科研團隊也在進行更“接地氣”的試驗。在白建江的實驗田里,耐高溫稻的研究已經成為常態(tài)。通過人工加溫裝置模擬高溫天氣,他和團隊觀察稻株在抽穗、灌漿期的表現,篩選出更耐熱的品種。白建江直言:“我們要保證,不管是40攝氏度還是暴雨高濕,都能種出糧。”在氣候變化已成現實的今天,這樣的研究無疑為未來儲備了保險。
更長遠的保障來自于種質資源。孫濱參與的全國第三次種質資源普查,讓她在浦東、奉賢、閔行等地發(fā)現并收集到一批瀕危品種,其中有耐鹽堿、耐高溫的稻谷,也有特殊糯性作物。這些“遺落的種子”或許短期內無人問津,但在未來的極端環(huán)境下,可能就是突破瓶頸的關鍵基因。正如孫濱所說:“我們今天做的事,可能十年、二十年后才顯出價值?!?/p>
但科研突破只是第一步,產品能否真正走向消費者,還需要品牌建設和市場推廣的加持。
與普通米相比,優(yōu)質稻、功能稻更依賴品牌口碑來打動消費者。上海已有“松江大米”“崇明大米”等區(qū)域品牌嘗試,通過統一包裝和產地背書來塑造形象。但現實中,大米市場長期存在“溯源難”的問題。比如“五常大米”在全國知名度極高,但假冒、摻混現象讓消費者難以分辨真?zhèn)巍N磥硪屜M者買得放心,就必須在溯源技術、檢測手段上不斷升級,建立起透明的品牌信譽。只有這樣,科研成果才能真正變成市場認可的產品。
一個生動的例子是“崇尚217”。這是上海市農業(yè)科學院歷時7年培育的優(yōu)質粳稻新品種,既高產抗倒伏,又軟糯香甜,解決了長期困擾育種界的“好種不好吃、好吃不好種”的矛盾。2024年,這個品種以102萬元的價格完成15年獨占使用權轉讓,創(chuàng)下上海常規(guī)稻種轉讓的新紀錄。在崇明東灘的試種中,8000余畝“崇尚217”畝產稻谷約1200斤,畝產值超過3200元,被視為科研成果成功變現的標志。這背后折射的正是農業(yè)價值觀的轉變:過去看“一畝地產多少斤”,現在更看“一畝地產多少價值”。
中國水稻產量長期位居世界第一,但在糧食格局中,也不能忽視一個事實:我國在其他主要糧食作物上的技術積累并不均衡。與水稻相比,玉米和大豆的單產水平仍落后于國際一流水平,種質自主可控程度也有差距。這種差距意味著,中國糧食安全的隱憂依舊存在?!斑@也是張江種谷布局建設的根本意義所在?!睂O濱說。(解放日報 徐心遠 杜晨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