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文化如何在新時代煥發(fā)生機?近日，記者走近了一批年輕人，他們有的從事緙絲技藝的傳承創(chuàng)新，有的將千百年前的文物“修舊如舊”，有的將數(shù)字沉浸式技術(shù)運用到古代書畫展陳中。他們用年輕人的思維，打開了一個屬于他們這個時代的傳統(tǒng)文化。在他們的演繹下，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經(jīng)典與潮流的融合逐漸成為文化傳承、守正創(chuàng)新的新步調(diào)。對于今天的年輕人而言，傳承和創(chuàng)新是傳統(tǒng)文化最好的打開方式。
00后小伙，讓傳統(tǒng)緙絲走進當下生活
只要一坐在繡繃前，范辰霄的心就會從周圍喧囂的環(huán)境中抽離出來，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緙絲作品。顏色各異的絲線，隨著他的指尖不斷翻飛跳躍，成為了一道奇妙的風景線，最終變幻為一幅璀璨絢爛的緙絲作品。
范辰霄，23歲，從初中開始，便決定繼承家族技藝，成為一名緙絲非遺傳承人。在這個崇尚速度和效率的時代里，這位00后年輕人選擇了一種“慢”的節(jié)奏，向人們詮釋著自己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和領悟。
緙絲，中國傳統(tǒng)絲織工藝品種之一，因外形有“承空觀之如雕縷之像”，如同用刀刻出來的絲綢，又稱“刻絲”。宋元以來一直是皇家御用織物，因其織造工序極其細致，色彩變幻極其繁瑣，存世精品又稀少，所以常有“一寸緙絲一寸金”的盛名。2009年，緙絲作為中國蠶桑絲織技藝入選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范辰霄的父親范玉明，是蘇州緙絲技藝非遺傳承人。2006年，范玉明受明十三陵博物館邀請，與南京云錦研究所的織造專家合作，參與了出土文物復制項目，近距離接觸了古代緙絲藝術(shù)。其中，明萬歷皇帝的一件龍袍， 由于年代久遠，碳化嚴重，衣服的結(jié)構(gòu)、圖案僅憑肉眼已很難辨認。為了逼真還原絲織品的原貌，范玉明和南京云錦研究所的專家，多次進定陵對照殘留織物，研究分析組織結(jié)構(gòu)，并參考文獻古籍以及發(fā)掘報告還原色彩，耗費六年之久，最終成功復原了這件龍袍。
“我家祖輩就是做這個的，手藝一代代傳下來。小時候看著爸媽每天忙著緙絲，覺得很好玩，很想加入他們?！?范辰霄生長在蘇州太湖邊的一個小村莊，村里不少人家都是靠緙絲這門手藝活吃飯，15歲那年，小范就在木機上有模有樣地用緙絲技藝編織織品了。
學習這門老手藝，最難的莫過于 “坐得住”。緙絲，以生蠶絲為經(jīng)線、彩色熟絲為緯線，采用“通經(jīng)斷緯”的技法，需要先將紋樣以墨線勾于經(jīng)線面上，緯絲不貫通全幅，而是按圖案、色彩分塊，整個過程不僅需要耐心，更需要一分一毫的精細。
范辰霄說，即便是一位有天賦的織工，每天最多只能織出1—2厘米的長度，“緙絲織造的速度比云錦更為緩慢，因為緙絲制品的正反兩面如一，必須達到異常精細的要求。所以，一件作品往往要耗時好幾個月，甚至一年多的時間才能完成?！?/p>
“手要撥、腳要踩，眼睛還要看，工匠常常好幾個小時坐在紡機前不能離開。因為太辛苦，如今選擇干這行的人越來越少，放眼全國，也就不過一兩百個師傅?！狈冻较稣f。由于工藝耗費工時極長，織造工匠常常會患上頸椎病、視力衰退等職業(yè)病。
作為父親，范玉明希望兒子可以“子承父業(yè)”，同時他也擔心，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00后孩子，能坐得住、吃得了苦嗎?
緙絲作品無法用機器代替，只有一絲一縷手工織造，講究的是手感和經(jīng)驗，用力的輕重緩急、變化的空氣濕度，都會成為影響作品的因素，而這些技巧的掌握，需要日積月累的練習。令范玉明驚訝的是， 迷上緙絲的兒子起早貪黑，整天埋頭于織機前，每天練習七八個小時，不斷摸索鉆研細節(jié)。經(jīng)過幾年勤奮練習，2020年，范辰霄花費一年多時間，獨立完成了一幅長達4米多的太湖風景長卷《印家鄉(xiāng)》。
父親想的是傳承，這份祖?zhèn)鞯募妓囈秱飨氯ィ?范辰霄思考更多的是創(chuàng)新， 如何讓以前只為帝王家服務的緙絲更加生活化、年輕化，成為時尚之物?“完全保護收藏起來的非遺文化只有觀賞價值，只有讓人們能真實地摸到用到，才真正擁有了傳承價值?！?范辰霄在大學里學的是藝術(shù)設計，他嘗試把當代藝術(shù)的理念運用到傳統(tǒng)緙絲創(chuàng)作中，制作了手袋、香囊、掛畫等頗受歡迎的工藝品和實用生活用品。同時，他還開辦網(wǎng)店，與帶貨主播合作，讓緙絲藝術(shù)走進直播間，引發(fā)網(wǎng)友一片贊嘆，甚至有粉絲找到工作室來上門求藝。
直播間洶涌而入的流量，給范辰霄帶來了驚喜，“緙絲制品價格高，做起來慢，就算接到了大量訂單，也沒辦法量產(chǎn)。目前，我們在櫥窗里添加了一些非緙絲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同樣受到了歡迎?！比缃?，他的賬戶已經(jīng)積累了16萬粉絲的關注，每個月銷售額達到了10多萬元，更重要的是，無數(shù)網(wǎng)友通過屏幕看到了這項古老而寶貴的傳統(tǒng)手藝。
對于未來，范辰霄有著許多憧憬，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名卓越的緙絲傳承人，讓緙絲藝術(shù)走進人們的生活、走向世界。在他看來，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關注并喜愛上這門古老技藝，便是傳承的意義所在。
年輕攻關團隊，讓賞畫者走進畫中
走進距今1000多年前的宋時南京，你會遇到熱情的南京人，用南京話給你講城墻的故事，還會告訴你城墻不僅有陸門還有水門；“偶遇”面點店店長，他會告訴你在一兩千年前，南京聞名的“建康七妙”都是什么美食；一個普通釣魚者，會在與你擦肩而過時告訴你，秦淮河為何是南京人的母親河……
在南京德基藝術(shù)博物館，以數(shù)字藝術(shù)展陳的200多年前馮寧《仿楊大章畫宋院本金陵圖》活了起來。作品跨越時空，將今天的觀眾“帶入”宋朝的南京勝景，與畫中人對話，感受宋朝的風土人情，人們似乎不是在賞畫，而是在“游畫”。
站在這幅10余米長、包含了533個不同人物的《仿楊大章畫宋院本金陵圖》前，研究宋清歷史的專家問德基藝術(shù)博物館館長、“金陵圖數(shù)字藝術(shù)展”負責人艾琳：“你知道這個頭頂盤子的人是做什么的?他就是那個時候送外賣的”“你看這個太平車，為什么頭尾都有一頭牛?是為了在下坡時讓車有一定阻力”“因為宋朝掌握了制冰和運輸冰的技術(shù)，所以畫中水果攤里面很可能是有荔枝賣的”……千年前的智慧、活色生香的市井氣息，讓團隊里的年輕人直呼“太酷炫了”，原來宋朝的生活可以這么潮!
艾琳和團隊由此開始了“頭腦風暴”：如何把這幅畫背后這么多的故事，這么多的知識點，讓更多的人看得到、聽得見，彌補對歷史想象的偏差。2010年前后，《清明上河圖》成功“動”起來，給了全國文博行業(yè)一個啟示。“我們能不能更進一步，讓觀眾‘進’到畫里，觀眾隨畫中人走，并且能進行交談，就像專家給我們講解一樣，把畫中南京城有意思的歷史文化告訴觀眾?！?/p>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大多博物館只有單純會“動”的數(shù)字展陳、部分的板塊交互，非具象的沉浸式呈現(xiàn)。艾琳和團隊開始了不斷地自我突破，從挖掘知識點獲得專家的學術(shù)支持，到深化動畫劇情；從尋找合適的技術(shù)載體，到反復地實驗動線、嵌套模型及沉浸式配音……“我們有時候開玩笑說，我們一群文科生，從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還要懂寫代碼?！被叵雱?chuàng)作“金陵圖數(shù)字藝術(shù)展”的過程，艾琳很慶幸，博物館團隊里面都是敢想、敢突破、肯學習的年輕人，而合作的動畫、智能中臺、配音等不計其數(shù)的技術(shù)團隊，也愿意跟隨這個創(chuàng)新點子，一道加入到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的行列中。
2021年底，這幅由近400名工作人員，歷時兩年打造的“金陵圖數(shù)字藝術(shù)展”正式亮相。在展館入口處戴上智能手環(huán)，觀眾即可通過手機選擇角色，而這個角色會代表觀眾“走進”畫中，并跟隨觀眾在展廳內(nèi)的行動方位，一起在畫中行走。路上，他會遇到20多個畫中的南京人前來打招呼，向他介紹金陵的地標、歷史和生活方式等。根據(jù)不同的路線，他還會遇到不一樣的神秘角色，獲取到禮儀、民俗、美食等方面的“冷”知識，其間他還可以獲得金陵幣作為獎勵，可用作燃放煙花等多種交互玩法——自展出以來，不僅是南京本地的年輕人，還有不少外地游客、老人和孩子紛紛前來打卡?！拔覀儾捎昧耸覂?nèi)高精度定位系統(tǒng)(UWB)，可以實現(xiàn)觀眾的‘入畫跟隨’，結(jié)合Unity引擎與我們自主研發(fā)的智能管理系統(tǒng)，觀眾可以零延遲地體驗到精確到個位數(shù)厘米級的精準定位，更容易激發(fā)觀眾的好奇心?！卑照f。
研發(fā)“金陵圖數(shù)字藝術(shù)展”之初，來自社會、歷史、禮儀、民俗、建筑等幾乎全學科的專家為團隊“解密”這張畫，將大家?guī)肓艘粋€充滿智慧和精致美學的“新世界”，這讓艾琳深切體會到，作為新時代的文博人，他們的使命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早期的保護文物，而是選擇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讓觀眾盡可能充分地“觸摸”分享到傳統(tǒng)文化的無限寶藏。
“我們的文化深度是足夠的，現(xiàn)在各方面的技術(shù)也是足夠的，我們面對的是如何將技術(shù)串聯(lián)起來，盡可能帶給觀眾一種新鮮的觀展體驗，為觀眾提供一個理解古人美學觀念、哲學智慧，并與今天的生活相勾連的載體。”艾琳說，“金陵圖數(shù)字藝術(shù)展”之所以能夠被成功研發(fā)并受到歡迎，也是因為博物館想要把這幅畫的故事分享給更多人的初心?！澳芸吹蕉噙h的過去，就能看到多遠的未來。我們通過這樣一種敘事方式，把有趣的文化擺在觀眾面前，讓他們帶著好奇心，很容易就能理解什么是道法自然、什么是托物言志?！?/p>
“金陵圖數(shù)字藝術(shù)展”出圈后，也吸引了不少外地乃至國外的博物館前來與團隊探討合作?！拔覀兡壳坝媱澃颜龟悆?nèi)容翻譯成多種外語，但不是直接翻譯，要通過類比和歸納，讓外國觀眾在他們的文化系統(tǒng)里更容易理解我們的歷史?！卑仗岬剑械恼褂[正在考慮進行更新迭代，屆時內(nèi)容將更加豐富、體驗的玩法將更沉浸更多元。
南博文物醫(yī)生，讓文物重新“復活”
“這塊玉器透光性很好，經(jīng)過我們的修補，盡量保持它干凈清澈的特性?！蹦暇┎┪镌何谋Ｋ闹荑磳⒁粔K梯形玉器對著陽光晃動，光線下，美玉更顯晶瑩剔透。
其實這塊玉器剛送來時是60多塊碎片，正是經(jīng)過 “文物醫(yī)生”的匠心妙手，這件珍貴的玉器才重新煥發(fā)光彩。
近日，?；韬顒①R墓出土的15件玉器經(jīng)南京博物院修復完成。記者在南博文保樓看到，這批玉器在器型上絕大多數(shù)為中央有穿孔、扁圓形的玉璧。經(jīng)修復，玉璧外表溫潤光潔、沁色自然，雕刻紋路清晰。只有靠近仔細看，才會發(fā)現(xiàn)玉器上有隱約的裂紋。
周璐本碩就讀于南京藝術(shù)學院，專業(yè)方向是陶瓷保護修復與研究。畢業(yè)分到南博后，從事的工作也包括玉器修復。她說，每修復好一件破損的文物，就像救治好了一個“病人”，特別有成就感。
文物修復師，需要具有多門學科的專業(yè)知識，同時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毅力。他們遵守的一個宗旨是，文物修復需確保文物本體安全，不能為了追求美觀影響文物真實價值的展示。那么如何才能達到“無痕修復”的效果呢?
“這些玉器剛送來時是一堆碎片，首先需要進行前期分析和清洗。清洗分為初步清洗和深層次清洗，初步清洗只能把表面的一些污染物清洗干凈，深層次清洗需要用超聲波清潔，或者用軟刀片刮，或利用一些專門定制的溶劑通過化學反應清洗，所有清洗方法的前提是對玉器沒有傷害。”周璐說。
接下來，文物醫(yī)生需要將碎片分組，根據(jù)玉器的材質(zhì)、弧形、顏色等，花大量時間去判斷、甄別哪些碎片是同一件玉器，然后進行拼接。周璐告訴記者：“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片，最小的只有小拇指的指甲蓋這么點大，除了專業(yè)知識和耐心，有時還需要修復師有足夠的想象力?！?/p>
南京博物院文保所的另一位文物醫(yī)生余子驊，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專業(yè)碩士畢業(yè)，剛到南京博物院兩年多。他指著一個玉器圓環(huán)對記者說：“一件玉器的內(nèi)環(huán)和外環(huán)可能都有殘缺，我們在拼接前要先估計它對應的大小規(guī)格，然后找到一個類似這樣的圈管夾，把玉器的外壁先固定，再計算出玉器的內(nèi)徑，專門訂制一個木楔那樣的工具。內(nèi)外都卡住以后，把一塊塊碎片慢慢填進去，不斷進行調(diào)整，直到完全成一個玉器的形狀，再仔細粘接。整體上，這是一個非常細致的活兒?！?/p>
不少拼成的玉器并不完整，會有各種殘缺，還需要找相似的材料填補?！斑@是環(huán)氧樹脂混合著玉粉調(diào)配而成的?！庇嘧域懩槠鹨粔K“玉片”給記者看，初看和正在修復的玉器相同，其實是仿制品?！叭绻衿饔腥睋p，我們就用這樣的材料補上，如何達到渾然一體，需要修復師不斷嘗試和對材料、色澤的精準把握?！?/p>
填補后還需打磨。周璐告訴記者：“粘接后的玉器表面可能不平，為盡可能地不損傷文物本體，需要用特殊的工具，小幅度地反復打磨?！钡取巴庑巍苯y(tǒng)一之后，還需“隨色”?！斑@是玉器修復的最后一步，就是用色澤接近的顏料盡可能小范圍地涂覆粘接縫隙，使它與周邊原物的銜接更加和諧?！庇嘧域懻f。
一次“隨色”的過程讓余子驊終身難忘。他說：“那批玉基本是微透明的，在光下尤其明顯。而傳統(tǒng)的礦物顏料或丙烯顏料，雖然顏色接近，但在光下透光度較低。我大概花了幾個月時間研究色漆與稀釋劑的配比，能在顏色接近的同時也能保證一定的透光度，最后效果基本滿意?！?/p>
“文物修復是技藝的傳承，也是一種文化的傳承?！蹦暇┎┪镌何谋Ｋ彼L田建花告訴記者，南博文保部有10多位文物修復師，越來越年輕化。一些剛?cè)腴T者可能會追求“完美無瑕”和“遮丑”，其實文物保護與修復的原則是“修舊如舊”，背后承載的是對歷史、文化的把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