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侶行”張昕宇、梁紅從北京出發(fā),過羅布泊,進入阿富汗,穿越中東16國,經過巴基斯坦、伊拉克、敘利亞和利比亞等國家,最后經埃及,在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結束。駕車西行的兩萬公里,他們穿越無人區(qū),走過全球百分之八十的戰(zhàn)爭國家,還原了戰(zhàn)火籠罩下的土地上人們生活的真實場景。
他們拍攝下了在這段路程中的見聞,剪輯為《侶行》第三季的視頻節(jié)目,最近張昕宇出版了此次中東之旅的紙質書,名為《侶行3》,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了張昕宇、梁紅。
張昕宇(左)、梁紅
《侶行3》中記錄了他們在“死亡之海”羅布泊的陷車、偶遇神出鬼沒的野駱駝、躲沙塵暴的經歷,也記錄了他們在進入戰(zhàn)區(qū)以后看到的慘絕人寰的屠殺和當地人在炮火中艱難的求生,張昕宇談到這趟中東之旅顛覆了他們理解的一切,“曾經我們關于21世紀這個時代的認知,完全崩塌……我滿心是無力感,對于這一切的無能為力:我們甚至無法幫一個孩子平安上學,無法幫一個婦女露出臉來,也無法幫一個難民給家里打一個電話。”
而無論是《侶行》的影像還是這本《侶行3》,所呈現的不過是他們所經歷的極小的一部分,張昕宇說:“大家看到的影像只是我們經歷的百分之一,這本書能到百分之一點五。就是我們隨手拍下來了,拍下來就把它們剪成片,其實有很多的東西無法傳達。”張昕宇口中的“無法傳達”的許多是過分慘烈以至于無法公之于眾的,他講到在伊拉克的首都巴格達發(fā)生一次恐怖襲擊,一下子炸碎400多人,電視報道時最多只是說一個數字,而實際上張昕宇和梁紅跟著去收尸的時候根本看不到尸體在哪兒,只是偶爾能看到裹著心包的心臟,“我們才知道人體最結實的部位是心臟,我們最多的時候一天撿了一麻袋的心臟。”
這不是侶行的第一次冒險,“侶行”這個名字從一開始就與危險相伴,張昕宇梁紅及其團隊,走到過混亂無序的索馬里,走到過冰天雪地的奧伊米亞康,去過無聲恐怖的切爾諾貝利,也去過熱烈澎湃的馬魯姆火山……2018年,是張昕宇和梁紅“十年之約”的最后一年,從2008開始“侶行”計劃,迄今他們已走過二百多個國家與地區(qū),他們的愿望是將全部的國家走完。他們曾經白手起家生意成功,是比較富有的商人,這些年,他們在“侶行”上的花費已逾3億。
此次中東之行讓他們感受最大的就是:“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時代,只是很幸運地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中東之行中,他們和難民小朋友做風箏,去探望了為中國戰(zhàn)士守墓的巴基斯坦老人,也“點亮”了巴米揚大佛。
光影還原“點亮”巴米揚大佛
相比于對人的屠戮,恐怖組織對于文物的劫掠與損毀也讓人觸目驚心。
去年在北京故宮展出的阿富汗國家博物館文物展中,200多件來自四個重要遺址(分別為法羅爾丘地、阿伊哈努姆、貝格拉姆與蒂拉丘地)的文物自2006年開始便在世界各地巡展,從歐洲、北美洲到澳大利亞,如今再漂流到北京,讓人難過的是,這些如此精美而珍貴的遺產十幾年來無法“回家”。1996年,塔利班武裝分子進入喀布爾后,巴克特里亞寶藏成為他們的首要尋找目標。國家博物館和中央銀行員工始終對文物的下落守口如瓶,他們熬過了塔利班的嚴刑拷打,從而成功阻止了塔利班的劫掠,而這些保護巴克特里亞寶藏的人們至今下落不明。
同樣的,阿富汗巴米揚石窟群中有3000多個洞窟和6個佛窟,其中最為人所知的是一尊鑿于1500年前、高53米的“西大佛”和一尊鑿于1700年前、高37米的“東大佛”。兩佛像的兩側均有暗洞,洞高數十米,可拾級而上,直達佛頂,其上平臺處可站立百余人,中國晉代高僧法顯和唐代玄奘都曾瞻仰過宏偉莊嚴的巴米揚大佛。
直到2001年,攻陷了巴米揚的塔利班武裝分子用機槍、榴彈炮和炸藥對這些佛窟進行了半個月的轟炸和掃射,致使所有佛窟毀于一旦。
2015年的6月,侶行通過三維光影技術,使用60萬流明特制投影設備,1:1成功重現了53米高的巴米揚西大佛。“巴米揚”在波斯語中意思是“光芒閃耀的地方”,侶行用3D投影技術還原的通體金光的巴米揚大佛慈眉善目、熠熠生輝。
張昕宇說,這一尊大佛的“點亮”讓在場的幾百人都高興起來,或者還有那些身在遠方、得知消息后會有些許欣慰的人,我們很高興能帶給他們當下的這點喜悅,而我更奢望能讓他們的生活有所改觀,譬如能有希望,譬如能有和平。
《侶行3》截圖
澎湃新聞:
侶行從一開始就總身赴險境,為什么想到去這些地方呢?
張昕宇:
是2008年汶川地震,我們去救災,救著救著就覺得人應該換一種活法,2008年之前我們是還算成功的商人,但是我們突然覺得拋開掙錢,我們想去走走。所以我們就用了侶行的方式,在路上尋找,找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然后我們就去了很多很多國家和地區(qū)。
澎湃新聞:
你們覺得“侶行”最大的意義是什么?
梁紅:
走在路上時就會去思考人存在的意義、生命的價值,這些平常聊起來覺得矯情的事在侶行中會慢慢找到答案。只有走得更遠、更驚心動魄,才能覺知你在原來的狀態(tài)中根本無法覺知的意義和震撼。
澎湃新聞:
現在有一種“冒險風”正熱起來,越來越多的人向往去未知的、甚至有些危險的地方,你們怎么看?
張昕宇:
我們不太提倡冒險,我們更愿意說我們的行為叫探險,或者是探索。我們并不是憑著一腔熱血去,我們經過了長時間的準備的,“侶行”是從2008年就開始討論計劃,都十年了,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完成了N多我們的小夢想和大夢想,出發(fā)前是一定要做好準備的。
比如中東這趟,我們雇了安保部隊,我們的火力是部隊級別的,不是說安保隊員什么的,我們的安保部隊是一個團。你不做好準備,就是去給人當槍靶子的。我們抵達阿富汗的時候塔利班正發(fā)動“春季攻勢”,把矛頭對準阿富汗的外國人,外國人在這兒被明碼標價:殺一個美國人獎勵五萬美金,殺一個其他國家的人獎勵五千美金。
澎湃新聞:
你們有一個口號是:“無侶,不行”對于你們而言,對方的意義是怎樣的?
張昕宇:
我們從確立戀愛關系到現在得有20多年了。夫妻無緣不聚,我和梁紅是從“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開始的。從部隊退伍之后,我半夜騎車帶著梁紅,被一酒駕的撞飛,她沒事兒,我則直接腳后跟朝前了,她白天上課晚上到醫(yī)院陪我。再后來,跟所有人一樣,為了實現讓生活更好的小理想,玩兒命工作。從小時候跟著我在地壇公園里尋寶開始,到長大點騎著自行車去北戴河,再到清邁去倒騰貨被人用槍指著,再后來跟著我去寒極露營,梁紅就一直跟著我,一次都沒露過怯,一路相隨,不離不棄,一直是我的“老板娘”、好搭檔。
《侶行3》視頻截圖 伊拉克
澎湃新聞:
中東之旅的你們的前期準備都有哪些?
張昕宇:
我們有一個小團隊,每一次出發(fā)之前都有個情報分析會議,走這段路是用什么樣的武器,配備什么樣的安保力量,車隊的隊形。走下一段路是用什么樣的安保,呈一個什么樣的隊形,用什么樣的安保力量之類。
我們準備了有兩三年的時間,特別復雜。這是龐大的一個工作量,比如說外聯啊、保障這么多人的安全之類。還有聯系一些武裝組織、軍事組織、當地的政府,還有些情報部門,很復雜。
澎湃新聞:
穿越中東的這一路,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張昕宇:
這一路是“侶行”路上最為壓抑的一次行程,我感受到的沖擊和觸動,甚至比2008年在汶川現場的還要大。硝煙、槍彈、炮火、鮮血、尸體、廢墟、難民⋯⋯幾乎遇到的每一個人,背后都有一段讓人悲傷的故事。中東之行,既讓我看到了文明之光,又讓我看到了生靈涂炭。離開中東、回到北京之后很久,我依然走不出心中的戰(zhàn)場。
澎湃新聞:
有印象很深刻的國家嗎?
張昕宇:
我覺得每個國家印象都特別深刻,像巴基斯坦的孩子上學得付出生命的代價,阿富汗的女人在N多的垃圾堆里都能找到她們的尸體,伊拉克就更多了,我們見到最大的死人堆就是在伊拉克,是有上萬人的尸體山,是極端組織對一個縣城的人進行種族屠殺。
澎湃新聞:
最近越來越多的女性權益被關注起來,你書中寫到在阿富汗百分之九十的女性都遭受著歧視和暴力,你所耳聞目見的女性群體在這些國家的境況是怎樣的?
張昕宇:
百分之九十我已經是很客氣地說了。幾乎達到百分之九十九。女人開著車都會被人拋手雷,我們遇到了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被強奸了八個月,見我第一面只能笑著說都過去了,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所以首先要國家穩(wěn)定,才有可能去討論人的權利。在他們那兒現在還是一個戰(zhàn)爭的狀態(tài),所以可能權利方面很難得到維護。
澎湃新聞:
文物保護方面你們做了哪些工作?
張昕宇:
我們是在2015年被聯合文教科組織評為唯一在戰(zhàn)區(qū)做文物保護的人,之前中國人也走過,玄奘師傅不是走過嗎,我們這一路除了女兒國,估計玄奘師傅遇到的我們都遇到了。這一路我們做了一些文物保護工作,比如點亮巴米揚大佛,幫助伊拉克拯救文物,用3D激光掃描烏爾古城,讓世界上第一座古城能以數字的形式保存,還有一些水下打撈工作。當地的戰(zhàn)爭讓他們無法保護這些文物,他們也會向我們求助。
阿富汗文物
澎湃新聞:
你談到一個阿富汗的女導演在離開阿富汗以后又選擇了回去,她的心態(tài)大概是怎樣的?
張昕宇:
她們就還是希望回到自己的祖國,雖然祖國已經戰(zhàn)火連天,一花一木都沒有,但她還是希望能回去,拍一些電影,能讓外界的人知道他們國家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咱們都很難理解,對于他們來說活著就是奢侈。
當然也有很多逃的人,現在歐洲都難民危機了,你聽愛琴海,多美的名字,那是2014年到現在為止淹死人最多的地方,那就是一條難民路線。
澎湃新聞:
大多數人的命運還是很凄慘的。
張昕宇:
逃不出去的就只能受著了,一個大媽早上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家里十三個人全死了。就是飛機去轟炸極端組織,去的時候炸彈沒扔下去,回來的時候在伊拉克巴格達上空掉下來,一家人全炸死了,他們覺得無奈,這確實很慘。在中東那里,你都想象不到人會怎么死,有一個大姐她老公被切成一塊一塊的,她抱著孩子給她老公下葬時,尸體都找不全。
看到這些的沒有幾個人能修復自己的心靈,太殘忍了。頭天晚上一塊兒喝茶,兩個小時后再回來,喝茶的人全死了,這是一什么概念?我說在中東我們沒朋友,為什么?因為朋友全死了。戰(zhàn)爭就是這樣,就是這么殘酷。一個人的人命只值四毛九美金,一顆子彈的錢。我們也時刻都處在危險狀態(tài)中,我們每個隊員身上都有一顆手榴彈,自己用的。如果被別人綁架之后死得太慘了還不如把自己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