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上幼兒園、進養(yǎng)老院、坐高鐵 ——

　　“它經濟”澎湃而來

　　每晚，家住漢中門的劉婷婷下班接完孩子，推開家門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一邊換鞋，一邊掃視一圈客廳：“歐元!歐元哪去啦?”直到那只胖胖的德文貓飛奔過來，她才放心。

　　有數(shù)據(jù)顯示，2023年中國養(yǎng)寵家庭戶數(shù)滲透率為22%。2024年，我國寵物數(shù)量為1.2億只，單只寵物犬年均消費2961元，單只寵物貓年均消費2020元。

　　就算南京養(yǎng)寵家庭只是接近全國平均水平，南京寵物貓狗總數(shù)也達到100萬只。去年，相當于南京市人口總量九到十分之一的這個群體，為城市至少創(chuàng)造了二三十億元的消費總額。

　　它們在口袋公園的草坪上打滾，在商場的手推車里探出腦袋嗅聞，賴在地上不愿進社區(qū)寵物店洗澡……它們日益融入市民生活與公共空間，悄然改變著城市的經濟結構，帶來新的消費模式。

　　滿城可見“寵物友好”

　　27歲的超仔(化名)還記得和小狗貝果相見的第一面。那只西高地白梗幼崽被寵物店主人安置在一個臟兮兮的籠子里，丟在遠離其他小狗的地方，但它不覺得自己可憐，嬉皮笑臉地朝超仔搖尾巴。

　　“當時，我就決定把它帶回家?！背姓f。

　　小時候，她家里曾養(yǎng)過一只小白狗，小白狗生病后，家人遺棄了它。“它是我的朋友，但我家人覺得那只是個畜牲?！睂π」犯械教澢罚瑢Ω改傅牟粷M也有口難言，她告訴自己，將來必須等經濟和生活都獨立了，才能去養(yǎng)狗。

　　遇到小狗貝果的時候，超仔的小貓剛猝然離世，她悲傷得幾乎無法工作。把新成員帶回家后，她每天都要訓狗、遛狗、做狗飯，忙碌中，小貓離世的痛苦和童年不美好的回憶慢慢淡去。

　　貝果是個“社?！毙」?，見到每個人或狗要盡力表示友好，這歸功于超仔花大把時間給它做“社會化”訓練。她認為養(yǎng)狗和養(yǎng)小孩一樣，需要陪伴和教育。不過出門在外時，兩歲的貝果見不到超仔還是會慌張大叫，它很依賴超仔，超仔也似乎很享受這種依賴。

　　根據(jù)《2025年中國寵物行業(yè)白皮書(消費報告)》，90后寵主占比為41.2%，00后寵主占比為25.6%。京東消費及產業(yè)發(fā)展研究院發(fā)布的2025年寵物消費報告顯示，近九成養(yǎng)寵人愿意稱自己的寵物為“家人”“朋友”。

　　隨著這一代年輕人成為養(yǎng)寵主力軍，主寵結構正在被更親密的情感關系替代：從“看家護院”到情感陪伴，從可有可無的“畜牲”到家庭成員。

　　這種親密關系來自生活方式的流變。人們從村落搬到了小區(qū)樓上，交流也從面對面談話變成手機里的字條，寄托親密感的載體已經不再只限定在另一個人類身上。人對動物、植物，乃至虛擬人物的愛，都可以喂養(yǎng)孤獨個體的情感渴望。

　　養(yǎng)寵人這么形容：“生活上，我供養(yǎng)它；精神上，它供養(yǎng)我?！睂櫸锊粌H能滿足養(yǎng)寵人的各種心理需求，也能促使他們走出門去，與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

　　剛過去的“五一”假期，秦淮區(qū)王府大街的Fancy清吧還在試營業(yè)階段就迎來了大量客流。有不少人是奔著“店長”雪納瑞六六來的，這只社交技能滿分的小狗不僅會為店里招攬客人，也能很快和客人的小狗成為朋友。

　　Fancy真正的主理人小謝(化名)說，最初養(yǎng)六六是因為他和女友都愛宅家，無聊時就養(yǎng)狗作為陪伴。但后來發(fā)現(xiàn)，小狗很需要社交，他們把狗帶到店里、帶去野外。記者采訪時，兩只阿富汗獵犬、一只隕石邊牧、兩只西高地、兩只泰迪犬在Fancy門口玩得不亦樂乎，它們都只是初次見面，站在一邊的主人們情不自禁聊著：“平時怎么喂啊?”“你們常來玩?”

　　“狗就是我的‘社交催化劑’?！背姓f。她和小謝原本不熟，因為經常在同一個地方遛狗，幾人逐漸成為好朋友。她還加入了一些南京的狗友群，有活動時就帶著小狗去登山、溯溪、探店，交際圈因此擴大。

　　養(yǎng)寵人與寵物共同探索的那些場景，不僅為他們帶來新奇的體驗，也為他們建立了更豐富卻單純的社會關系。

　　“以前跟小區(qū)超市老板娘基本不說話，現(xiàn)在她認識了我家狗，見面就要問：‘貝果呢?’看來它比我熟的人多了!”超仔笑道。

　　童話《小王子》里狐貍對小王子說：“馴養(yǎng)的意思是建立關系。你馴養(yǎng)了我，我們就彼此需要了?！?/p>

　　近日，中國建筑師劉家琨在接過建筑界最高榮譽普利茲克獎獎章后，說“感謝工作室的三只貓。擼貓爽，肉身不可替代”，臺下頓時一片了然的笑聲。

　　在人寵關系中，看似人類馴化寵物，要求它們保持干凈、定點大小便，甚至穿衣打扮，但養(yǎng)寵人也被寵物馴化著。

　　劉婷婷一家人開門的動作出奇一致：小心翼翼推開一個夠自己側身過的寬度，快速進出，看一眼腳下立即關門——擔心貓竄出去；貓喝水灑得到處都是，家里拖地的頻率變高，比沒養(yǎng)貓時更干凈；他們剛上小學的兒子也因為需要完成鏟貓砂、給貓喂食等家務，變得更有責任心，做事更細致。

　　在這種新型家庭模式里，人寵相互供養(yǎng)，相互馴化，幫助彼此更好融入社會，走進自然。

　　寵物“推開”消費新空間

　　新型人寵關系已經普遍存在。年輕的“鏟屎官”希望寵物不只是居家時的陪伴，他們向往多樣化的人寵互動場景，敏銳的商業(yè)市場最先感知到這種需求。

　　“五一”假期，景楓中心門前廣場舉辦了“貓德學院”貓咪領養(yǎng)活動。來自公益機構、高校愛貓聯(lián)盟的無主貓咪們坐在籠子里，好奇地張望著把自己團團圍住，夾著嗓子試圖和自己交流的人類。

　　自2021年轉型為寵物友好商場以來，景楓中心經常舉辦這類活動：貓狗領養(yǎng)、寵物競技、寵物聯(lián)誼……“為商場帶來的人流量和營收不好計算，但可以肯定，商場里人寵同行的身影越來越多。每逢節(jié)假日，不少外省市游客還特地開車攜寵參加活動，或者只是閑逛?！本皸髦行倪\營部相關負責人Eco(化名)說。

　　寵物廁所、手推車、免費的日用品、隨處可見的小貼士，每家商鋪都歡迎寵物進入并且能隨時拿出寵物尿墊……寵物元素遍布商場大小角落。走進景楓，常常能看見主人怡然自得逛商場，寵物把腦袋伸得遠遠的，使勁嗅聞著空氣中的香氛、茶點和陌生人的味道。

　　景楓中心運營團隊大多是90后和00后，他們算過，團隊成員人均飼養(yǎng)了兩只寵物?！白觥畬櫸镉押谩虉鍪俏覀儚淖约旱男枨蟪霭l(fā)，覺得這個城市應該多一些寵物也可以去的公共場所，讓人寵都擁有不同的生命體驗?！盓co說。

　　景楓團隊認為，寵物友好商場并不應該只是允許寵物進入，而是要讓人寵能在同一空間和諧共處，彼此感到舒適和被尊重。

　　但不愉快時有發(fā)生，一些寵物生理本能地撒尿圈地盤，主人無法及時清理；兩只狗碰面彼此不投契，會吠叫甚至撕咬……幾年來，景楓摸索出一套處理矛盾的方法：對一方低姿態(tài)勸解、賠償，對另一方善意引導、建議?，F(xiàn)在，絕大部分攜寵進商場的人都會自覺維護環(huán)境，比如給寵物穿上紙尿褲，把大型犬的社交和運動放在室外。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南京現(xiàn)有寵物友好商場超20個。除了景楓中心、萬象天地等大型商場，南京在多個零散的小空間也自發(fā)形成各有特性的寵物友好模式，系統(tǒng)應對人們攜寵出行的多種場景需求。

　　就拿小謝的Fancy清吧所在的南臺巷來說，這里靠近新街口，匯集大量咖啡店、酒吧、潮玩店等“主理人品牌”。這些年輕的主理人創(chuàng)意十足，有人將寵物營銷成品牌IP，為其設計漫畫形象、運營社交賬號，有人讓寵物成為店員，為客人提供情緒價值。

　　“我覺得‘寵物友好’不是一個概念，是一種自然形成的氛圍，我們自己養(yǎng)狗，當然也歡迎客人帶狗來?！毙≈x展示了一個專為寵物設計的酒杯形飲水杯，寵物來酒吧也可以一起“喝一杯”。

　　一個有活力的城市，絕對不只有行人匆忙，車水馬龍。相比起一些城市在白天禁止攜犬出戶，辦理養(yǎng)犬登記證費用幾百上千；南京為市民免費辦理養(yǎng)犬登記證，市區(qū)全天全時段有寵物出行，已建成的近百個口袋公園成為人們就近遛狗的最佳選擇，一座現(xiàn)代城市的文明和包容或許正體現(xiàn)于此。

　　玄武湖東岸的金陵style浪漫中心，有5000平方米左右的占地面積，包括商場、餐廳、草坪在內的每一寸土地都歡迎寵物入內。人們能看見小狗在草坪上竄來竄去，主人在咖啡店和朋友聊天時，一只貓窩在懷里打呼嚕。

　　“我們有1000多平方米的草坪面積，希望在主城區(qū)營造出一個人寵都舒適自如的環(huán)境。寵物在大自然中可以釋放天性，養(yǎng)寵人也不用緊繃，可以喝茶、躺平、曬太陽?！苯鹆阺tyle浪漫中心相關負責人張書芹說。

　　金陵style舉辦過多次寵物相關活動，張書芹還記得去年那場熱鬧無比的寵物生活節(jié)。寵物領養(yǎng)、寵物市集、寵物走秀……草地上，人寵“亂”成一團，這種乍然脫離固有秩序的“亂”讓人有一種合不攏嘴的幸福感?！梆B(yǎng)寵人帶寵來經常一待就是一天，這類人的消費能力和意愿也比較強。我們計算過，舉辦活動時，來消費的人寵組合會比平時周末超出30%—50%，店鋪營收也會同比增高?！睆垥壅f。

　　從物質滿足到為情緒買單、為興趣消費、為親密關系“一擲千金”，年輕群體的消費模式在發(fā)生變化。誰能打開門迎接他們和他們的寵物，創(chuàng)造舒適的、被尊重的活動和消費環(huán)境，年輕的活力就會流向誰。

　　萌寵催生服務產業(yè)創(chuàng)新升級

　　不光是商業(yè)場所，就是公共服務部門也無法忽視越來越龐大的“新客群”。

　　不久前，鐵路部門在京滬高鐵部分車次試點高鐵寵物托運服務，鐵路12306同步推出“寵物托運”功能，旅客經過預約，可同車托運1只家庭馴養(yǎng)且健康狀況良好、單只體重不超過15公斤、肩高不超過40厘米的貓、犬類寵物。

　　這一舉措來源于寵物出行的巨大市場需求。日前，滴滴出行、貨拉拉等網(wǎng)約車企業(yè)在南京等城市推出寵物出行試點，“貨拉拉拉拉布拉多了”這句“繞口令”成為貼在貨拉拉貨車車身上的廣告語。記者親身體驗，在南京，帶一只成年拉布拉多犬用網(wǎng)約車出行的價格是人類乘坐同樣車型出行的兩到三倍。

　　寵物的擬人化飼養(yǎng)讓相關服務業(yè)分支愈發(fā)精細，業(yè)態(tài)愈發(fā)多元。寵物攝影、教培、旅游、保險等多到數(shù)不清的行業(yè)領域，都在各自“悶聲發(fā)財”。

　　《2025年中國寵物行業(yè)白皮書(消費報告)》顯示，2024年我國城鎮(zhèn)(犬貓)消費市場規(guī)模增長7.5%，達到3002億元。單只寵物犬年均消費2961元，單只寵物貓年均消費2020元。

　　除開基本的生活支出，超仔還給家里的3只貓狗都買了保險，每只每年花費300到500多元不等；小狗貝果的拔毛美容費用大約每次上千元，一個月一次；為了帶狗出去玩，她還買了輛車和寵物安全座椅……

　　貝果的好朋友——史賓格犬達利，是秦淮區(qū)仙鶴街“一天到晚”咖啡店的店長，也是曼德家寵物幼兒園的體育委員。主人有事離開南京，就會把達利送到幼兒園。

　　早上6點多，曼德家的校車就來到達利家門口。驅車一個小時到達六合區(qū)程橋的一片森林里，二三十名同學聚到一起蹦跳撒歡。

　　根據(jù)不同體型，每只狗狗在寵物幼兒園的日托費用在每日200—300多元不等。這里是主理人費姮的私家林地，環(huán)境安全，有專業(yè)老師陪伴寵物，時刻觀察并引導它們的行為。

　　曼德家的寵物日托費用比一般寵物店寄養(yǎng)要高不少。寵物店寄養(yǎng)大多是將寵物關在籠子里，定時定點排泄、喂食，這種模式被很多養(yǎng)寵人排斥?！氨Ｗo寵物安全是最起碼的，我們還為一位小朋友推出定制化服務，比如水性好的帶去游泳、性格內向的幫助它多交朋友……讓它們成為更好的自己?！辟M姮說。最近，曼德家還推出了狗均800元的兩天一夜旅游團，報名者眾。

　　說養(yǎng)寵物像養(yǎng)育孩子一樣，其實并不準確，寵物壽命只有短短十數(shù)年。訪談中，許多養(yǎng)寵人在提及前一任寵物的離去時止不住哽咽落淚。往往在養(yǎng)寵人與寵物建立起深厚情誼的同時，依然年輕的他們就不得不手足無措地面對寵物的“老、病、死”。費姮看見了這一點，日前，她正在浦口老山建立一家包含寵物醫(yī)療、養(yǎng)老、寄養(yǎng)等在內的寵物養(yǎng)老院，預計根據(jù)寵物個體需求定制服務套餐。

　　寵物行業(yè)已開發(fā)和還未開發(fā)的創(chuàng)新服務內容非常多。費姮認為，寵物養(yǎng)老、殯葬等等都是一片藍海，但她也坦言，不少商家為了“卷”低價，不惜犧牲寵物的安全和健康，嚴重擾亂市場秩序。

　　養(yǎng)寵人將寵物當成家人，而一些經營主體將它看作商品。媒體曝光過諸多行業(yè)亂象：寵物店賣“星期寵”，寵主的錢包和情感都備受傷害；一些工廠往犬糧中摻蒙脫石，解決飼料中霉菌毒素問題；寵物醫(yī)院無資質亂收費，消費者維權無門……

　　種種問題根源涉及行業(yè)標準缺失、政府監(jiān)管不足、準入門檻過低、公共服務私有化等多方面因素。

　　今年1月，國家市場監(jiān)督管理總局批準發(fā)布了《寵物診療機構診療服務指南》和《寵物經營場所環(huán)境清潔與消毒指南》兩項國家標準，將于8月1日起正式實施。在去年和今年兩會期間，“寵物”話題也成為關注焦點，眾多議題關于“伴侶動物的管理與保護”“加快反虐待動物立法”“將‘犬只傷人’寫入刑法修正案”……

　　寵物與人類、城市的相處模式，已經成為照鑒社會發(fā)展的多棱鏡。人寵關系、消費市場、公共服務的進步，都指向一個看似微小的命題：讓每一個生命自由生長，讓每一份情感聽見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