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噠噠”,不知從何時起,寧海人賴法田、陳邦躍、陳吉富、吳良云,已習(xí)慣站在各自村口,靜靜聆聽山頂傳來的腳步聲。盡管抱著不同的目的和心境,但他們確信,古村落和古村人的命運,已熔鑄在愈來愈近的腳步聲中。
在寧海,長達(dá)500公里的登山步道,串起了全縣95%的鄉(xiāng)鎮(zhèn)和100多個古村,也悄然改變了寧海城里人的生活和鄉(xiāng)下人的命運。它猶如縣域軀體的血脈,把鮮活的氧氣和營養(yǎng)的元素,源源輸送至貧瘠的村莊,喚醒了沉睡多時的石屋、老樹和鵝卵石路。
對大山深處的寧海人而言,山頂傳來的腳步聲,是回旋山坳、令人心跳的“中國好聲音”。每一曲,都能演奏出古村落、古村人的別樣明天。
第一幕:“噠噠噠”,是外遼人的悉心守候
探訪點:寧海中西部,前童鎮(zhèn)梁皇村外遼自然村,海拔420米
登山線路:梁皇寺、嶺南—梁皇鉆—外遼
初夏時節(jié),陰雨綿綿。這樣的日子,62歲的賴法田總習(xí)慣站在屋檐下,靜靜地看著外遼自然村。蔓枝亂舞的古樹,斷垣殘壁的老屋,許久不見的年輕人,外遼已然老去。“當(dāng)了18年領(lǐng)頭雁,卻沒把村子救活。”賴法田自責(zé)且傷感。
那種憂傷,布滿了空寂的山谷,在陰雨天泛濫出來。從外遼到里遼,再到平溪、磨石倉,無論山下的世界如何翻天覆地,這里始終不動聲色。就連不會言語的石頭屋,也用胡亂生長的青苔,訴說著被遺忘的時光。
而山谷的幽深偏遠(yuǎn),早在《徐霞客游記》中就有記載。400年前的5月19日,大旅行家徐霞客自寧海出西門,行三十里至梁皇山。聞聽此地老虎夾道,月傷數(shù)十人,于是就在山腳農(nóng)家借宿,次日天明再出發(fā)。如今山中雖無老虎,卻也荒涼依舊。
憂傷反復(fù)來襲,賴法田開始遺忘:曾經(jīng)的他,是村中最棒的石匠,和父輩建起一幢幢石屋,修好一條條鵝卵石路;曾經(jīng)的他,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村支書,在沒有分文村集體資金的境遇下,為村莊通上電,帶領(lǐng)村民拓寬了長達(dá)7公里的下山路。
可是,村莊還是沒有發(fā)展起來,年輕人依然遠(yuǎn)走高飛了。山谷原有90戶、280位村民,如今常住的連100人都不到。當(dāng)年兩個兒子決絕離開、前往深圳打拼時,他憤怒而悲傷。即便他們每年能掙回十幾萬元,但賴法田總是搖頭感嘆:“在外打工不是正道,回村發(fā)展才算好漢。”那是一個古村落老支書的心結(jié),帶著無限的惆悵。
外遼變得寂靜的同時,賴法田也沒了精氣神。直到2010年的春天,一位背著黑色旅行包的年輕人,突然從屋旁的古道走下來:“大叔,這里真是原生態(tài)啊,下次我要帶更多驢友來玩。”年輕人喝完水離開時留下的這句話,讓賴法田平靜的心湖,終于泛起了波瀾。
原來2009年始,“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寧海縣,在修繕境內(nèi)50公里徐霞客古道同時,決定把縣域內(nèi)的山道打通,供各地登山愛好者探險游玩。由此,曾與梁皇寺、野鶴湫等景點并無交集的外遼山谷,因山頂貫穿的登山步道被連接了起來。
天清氣朗的日子,山頂上時不時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那是看完景點,沿著登山步道,隨意走到山谷里的游客;那是拄著手杖,背著大包,追尋恣意人生的驢友。途徑老樹、石頭屋、鵝卵石路時,他們總會忍不住停留贊嘆,拍照留念。
那年秋天,賴法田渾身充滿干勁,仿佛年輕了十幾歲。他號召為數(shù)不多的留守村民,把山谷通向山頂?shù)母鳁l古道,重新做了修繕。外遼自然村隨即開出3戶農(nóng)家樂,分別取名為“農(nóng)家菜”、“農(nóng)家樂”、“農(nóng)家飯”。簡單而純樸的名字,寄托著村民的美好愿望。
“原生態(tài)”,年輕人的那句贊嘆詞,始終裝在賴法田心里。在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時,山谷并沒有大拆大建,而是保留著“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的原貌。在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上,戶主們達(dá)成共識,只用自家養(yǎng)的本雞和蔬菜當(dāng)食材。
兩年多過去,這個默默無名的小山谷,名聲漸起。游完梁皇寺,到外遼吃頓紅燜雞,再買些土特產(chǎn)帶回去,已是很多寧海城里人的選擇。而曾經(jīng)無人問津的梅菜筍干、野生獼猴桃浸番薯燒,如今都成了搶手貨。
如今,賴法田時常走到古道口,去看看61歲的妻子葛靈花,問她今天有多少游客路過,背包客多不多。葛靈花守著小攤,煮著熱氣騰騰的茶葉蛋。仔細(xì)看,茶葉蛋里放著很多野生黃芪。“驢友背著重包登山,一定很累。我特意用黃芪煮蛋,給他們補補身體,增點力氣。”葛靈花笑著說。
山谷里,小雨淅瀝,溪水淙淙,鳥兒吟唱,合奏出立夏的一曲山野交響樂??少嚪ㄌ飬s努力想在這首交響樂中,找到“噠噠噠”的聲音。那是他耳畔最動聽的音符,蘊含著山谷復(fù)興的點滴希望。
第二幕:“噠噠噠”,是陳邦躍的別樣人生
探訪點:寧海西南隅,岔路鎮(zhèn)冠峰村冠峰中學(xué)舊址,海拔800米
登山線路:筋竹嶺—直石嶺—彌陀庵
53歲的陳邦躍,守候在彌陀庵旁的冠峰莊園里。在海拔800多米的高山上,他聞著熟悉的泥土清香,聽著“噠噠噠”的腳步聲,享受著截然不同的后半段人生。當(dāng)驢友結(jié)伴路過莊園,向著海拔868米的雞冠尖艱難挺進(jìn)時,他分明感受到了徐霞客精神的當(dāng)代演繹——不走尋常路。
彌陀庵曾是寧海至天臺華頂峰的必經(jīng)之地。當(dāng)年,為一覽華頂峰雄姿,徐霞客臨時起意,令擔(dān)夫先行前往天臺國清寺,自己則繞過筋竹嶺,借宿彌陀庵,次日再向天臺山主峰的華頂峰。因為這一偶然決定,冠峰村的地理風(fēng)貌,得以記錄在《徐霞客游記》中。
令陳邦躍驚詫的是,盡管歷史的車輪已碾過整整400年,但冠峰村似乎仍停留在游記中。“山頂隨處種麥”,“山下高嶺,深山荒寂,恐藏虎,故草木俱焚去”,“庵在萬山坳中,路荒且長”,此番景象依舊在眼前。只是“可飯可宿”的彌陀庵,早已沒有人煙,只剩殘壁老屋。
或許正因冠峰村的荒涼,才有了彌陀庵旁的冠峰中學(xué)。在那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為落實毛主席“五七指示”,寧??h在此開辦“五七中學(xué)”。200多位學(xué)子在山坳半農(nóng)半讀,讓冠峰村不再寂寥。但隨著1993年“五七中學(xué)”的停辦,村莊又重返故時。
高山阻隔發(fā)展,陳邦躍背著行囊下了山。在寧??h城,他靠著勤奮努力,做起蔬菜販銷,一步步積累財富,買房買車,過著讓許多人羨慕的日子。但3年前接到的一個老鄉(xiāng)來電,讓他開啟了這段全新人生。
老鄉(xiāng)名叫王光陽,是從冠峰村下大岙自然村走出去的企業(yè)家。2002年寧??h修整徐霞客古道之舉,打開了他塵封多年的鄉(xiāng)情。于是,在不帶任何目的的情況下,他承包下了冠峰中學(xué)舊址,并悉心呵護(hù)著門前的霞客古道。
那條復(fù)蘇的古道,如今已是寧海驢友論壇里,網(wǎng)友最推崇的一條登山線路。因為它的意義不僅在于健身鍛煉,更在于追隨先人、尋找新的生活之旅。就像復(fù)制《徐霞客游記》一般,2010年王光陽把保存較好的冠峰中學(xué),改造成了莊園、旅舍,供驢友“可飯可宿”。
如今,陳邦躍是這里的日常主管。在王光陽的邀約下,他回到了故鄉(xiāng),打理著莊園的各項事務(wù)。盡管冠峰村未改舊時模樣,但陳邦躍的心境早已今非昔比:“就像驢友一樣,享受別樣人生。”這是一條古道的啟示,改變了陳邦躍的生活哲學(xué)。
第三幕:“噠噠噠”,是白嶠人的生活態(tài)度
探訪點:寧海東南部,躍龍街道白嶠村白嶠嶺,海拔100米
登山線路:白嶠嶺—望海寺—杜鵑山
清晨5時許,三門灣附近的白嶠村,已迎來些許光亮。63歲的村民陳吉富,站在登山步道的涼亭里,看著太陽從東海徐徐升起。平凡無奇的白嶠村,瞬間被鍍上一層金色,變得神采奕奕起來。
此番美景,如今已不是愛起早登山的陳吉富的專屬。自從白嶠嶺一帶的登山步道被貫通后,時常會有城里人駕車前來,在村口停好車輛后,便沿著登山步道,爬到?jīng)鐾ぃc他一起共賞美景。更奇特的是,村里老少已有20多人,相繼加入這支登山隊伍。
幾乎同一時刻,白嶠在寧??h乃至寧波市終于有了知名度。這里走出去的村民,個個身懷絕技。63歲的陳吉富,多次在寧海縣農(nóng)民運動會上獲獎,奪得登山、飛鏢等賽事名次。就連60歲的妻子徐阿芳,也屢次出征農(nóng)民運動會。“就是因為天天早上起來登山。”陳吉富堅定地說。
伸向村口的登山步道,仿佛帶著無窮的精神和力量,漸漸優(yōu)化著白嶠人的生活態(tài)度。不再迷戀打牌和麻將,每天晚飯后早早入睡,清晨起來爬山,白天認(rèn)真勞動,把日子過得健康而踏實,是白嶠人的一致追求。
因為部分路段陡峭,兩邊又無樹木,于是村干部自掏腰包,村民主動出力,在部分步道旁安裝了安全護(hù)欄。還在山頂平緩處建起一座涼亭,供村民和登山客休憩。誰知這種無心之舉,為白嶠村帶來了更多游客。
2011年,勤勞聰明的陳吉富,承包下了登山步道旁的25畝山地,種上了楊梅、枇杷、橘子、水蜜桃等各種果樹。今年下半年,他還打算把果園擴大至150畝,但范圍始終鎖定在登山步道兩旁。“這是我的小心思,發(fā)展觀光采摘游,讓白嶠村變得更有看頭,也更有奔頭。”
在果園勞作歇息時,陳吉富喜歡坐在登山步道旁,靜靜聽著山頂和山腳傳來的腳步聲。“噠噠噠”,腳步聲越密集,他嘴角上揚的弧度就會越大。楊梅樹已經(jīng)掛果,年過六旬的他,也靜待著人生結(jié)出新的果實。

第四幕:“噠噠噠”,是吳良云的忘憂晚年
探訪點:寧海東北部,橋頭胡街道雙林村儲家自然村,海拔300多米
登山線路:龍?zhí)?mdash;柴鳥坑—鳥籠口—東海云頂
在驢友眼中,62歲的村民吳良云,有著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他是一位和藹可親、誠實可信的農(nóng)家樂老板。經(jīng)營的古龍?zhí)掇r(nóng)家樂,是東北部登山線上最可靠的食宿點;他是一位熱心專業(yè)的救援者,常在驢友涉險時及時出手。
只是這樣的雨天,當(dāng)少了“噠噠噠”的腳步聲后,難以言喻的悲傷,依然會向吳良云襲來。兩年前,32歲的兒子在家附近散步時,因為沒有燈光和護(hù)欄,不慎跌入深溪撒手人寰。此后,吳良云和老伴一直沉浸于悲痛之中,不能自拔。
那年,寧海在完善登山步道時,決定安裝定位等距柱,為迷途涉險的驢友提供信息和向?qū)?。打樁?jīng)驗豐富、熟知地形的吳良云,不顧年事已高和失子之痛,毅然接下全線530公里、1620只定位等距柱的安裝任務(wù)。在山頂打樁的日子,他對風(fēng)景秀麗的儲家自然村,又有了全新認(rèn)識。
“走完登山步道,發(fā)現(xiàn)儲家是最適合驢友歇腳的地方。”于是,吳良云回來后與妻子商量,要辦一家專門服務(wù)驢友、可供吃住的農(nóng)家樂?;蛟S他的想法,還帶著更多發(fā)自內(nèi)心的期待。那些年輕活力的身影,像極了自己的兒子。與他們交談相處,吳良云總會忘記悲痛。
去年冬季,一位女驢友在柴鳥坑附近,不慎腳踝骨折。接到報案后,警察幾番搜尋未果。吳良云得知后,帶著警察,背著擔(dān)架,直接沖向山頂。憑借著對山形地勢的了解,和對定位等距柱的熟悉,他順利找到了女驢友。事情傳開后,古龍?zhí)掇r(nóng)家樂的生意更紅火了。
而今,在雙林村山谷的盡頭,吳良云和妻子用心經(jīng)營著自己的農(nóng)家樂,忙碌且充實。他們沒讀過多少書,卻知道“驢友”兩字的注解;他們不懂電腦,卻會安裝無線WIFI。那些從登山步道傳來的腳步聲,讓兩老的晚年不再孤獨。
在寧海,500多公里的登山步道,牽動著城鄉(xiāng)之間的對流,喚醒著古村落和古村人。那些人與道的故事,自春天發(fā)芽,到秋天結(jié)果,裝滿了每個人的心田。這或許正是“5·19”中國旅游日的奇妙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