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919是我國首次按照國際通行適航標準研制的噴氣式干線客機，此次取得型號合格證是我國大飛機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里程碑。C919大型客機2017年首飛，預計今年底交付首架飛機。作為中國制造的明珠，C919大型客機背后有哪些江蘇科技力量支撐?

　　9月28日，航天海鷹(鎮(zhèn)江)特種材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海鷹特材”)裝配車間的廠房里，機器的轟鳴聲沉重而綿長。一間白色板房內，會議桌四周的條凳上，七八名工人師傅在午休，而另一側的辦公位置上，卻空空如也。

　　這個位置的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9月22日凌晨兩點，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國航天科工集團特級技師、海鷹特材裝配制造技術中心副主任王巍因病去世，享年48歲。

　　在他生前工作的辦公桌里，記者發(fā)現了一封還沒來得及投遞的征文信件。信中寫道：“建黨百年時，C919大型客機批產首架剛剛交付。未來的你，夢想應該已經透過飛機舷窗照進現實。第二個百年，我們早已能乘坐自己的飛機，翱翔在祖國的藍天……”

　　車間里，

　　他是同事眼中的“定海神針”

　　裝配車間內，王巍徒弟、裝配車間補鉚二組組長郭彬彬正低頭在補鉚操作臺上裝配零件，接受記者采訪時，他已經連續(xù)工作了7個小時。

　　“不管什么苦活累活，王師傅都第一個沖上去?！惫虮蛴洃浿械耐跷?，永遠都是“拼命三郎”的模樣。2020年3月，公司突然接到了C919大型客機10101B架失速改裝的撤保留工作。

　　“王師傅第一個報名，我也跟著報了。”在王巍帶領下，郭彬彬等人乘坐了10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來到南昌執(zhí)行任務。

　　為了讓生產速度快一點，再快一點，在狹小的APU(輔助動力裝置)艙內，王巍和團隊每天工作超過10個小時。

　　10101B架后機身后段作為C919大飛機首個失速改裝構型，相比于常規(guī)架次，金屬零件占比更高，鋼、鈦結構零件大量增加，復材壁板零件更厚，零組件的裝配難度呈指數級增長?？凸┘艢夤苤圃焱庑纬睿瑥亩鴮е赂魺崽?、支座等多個零件配合間隙嚴重超差，根本沒辦法裝配，撤保留工作一度面臨停工。

　　“我們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王師傅從未打退堂鼓。”郭彬彬記得，王巍一邊組織視頻會議與設計人員溝通，一邊協同工藝人員篩選南昌現有的標準件、調整墊圈。最終，撤保留團隊逐個解決超差，完成了排氣系統(tǒng)各部件的安裝。

　　在南昌的39個日夜，王巍帶領“裝配鐵軍”完成了10101B失速改裝撤保留任務，確保C919首個試飛改裝架機的試驗節(jié)點順利進行。

　　時光回到2015年的初春，海鷹特材技術裝配團隊迫切需要強有力的人才支援。經航天科工306所引薦，具有20余年裝配經驗的王巍只身一人跨越3000余里，從沈陽來到鎮(zhèn)江。

　　2015年，海鷹特材接到C919大型客機后機身后段的裝配任務，王巍的“主戰(zhàn)場”也由此開啟?！癈919大型客機裝配任務中，絕大多數都是新情況?！惫虮虍敃r退伍剛入廠，他甚至覺得，這對自己來說近乎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面對數百種零件、上萬個標準件，王巍和其他技術工人需要完成15個制孔試驗項目，涉及1800多塊復合材料試片，制孔數達2萬多個?！巴鯉煾祵Σ僮鞯恼`差，要求在3根頭發(fā)絲以內。”在郭彬彬和其他徒弟的眼里，王巍就像是車間的“定海神針”。

　　手工對飛機蒙皮縫隙劃線打磨精度不夠怎么辦?王巍夜以繼日研究輔助裝置，去除大飛機部件蒙皮余量。飛機裝配復合材料鉚裝、制孔技術等難關怎么過?王巍帶領團隊白天黑夜兩班倒，通過改進技術和優(yōu)化檢驗工序，將部件裝配周期縮短30%以上。

　　制造成本降低了30%—40%、產品開發(fā)周期縮短了40%—60%、研究成果在C919大型客機其他復合材料部件的裝配中推廣應用……最終，中國商飛專家的高度認可，讓所有人懸了兩個多月的心落了下來。

　　“王師傅患有高血壓，但每次任務吃緊，需要白天黑夜兩班倒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主動要求值夜班?！惫と藗冋f，日落月升，春去秋來，車間里總能看到“王師傅”忙碌的身影。

　　書架上，

　　他留下一份人大代表建議清單

　　一套低矮的辦公桌椅、一部已經發(fā)黃的電話、被滿滿的書籍壓成“凹”形的書架，就是王巍生前在工作室的活動場地。

　　“他就坐在那，手里的活基本沒停下來過?！毖b配車間總裝二組組長孫建指著那張僅有30余厘米見方的辦公椅告訴記者?？梢韵胂?，近一米八的大個子，在這套矮小的辦公桌椅前，略顯局促。

　　“那天，我扛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剛來到宿舍門口，和一個老大哥撞了個滿懷，他二話沒說就幫我把行李全搬了進去?！惫虮蛑两袢郧宄赜浀门c王巍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沒想到，王師傅竟然和我們一起住公司的四人間宿舍。更沒想到，他會成為我的室友、證婚人，當然，更是我永遠的師傅。”

　　“王師傅做得一手噴香的東北菜，周末一有時間，他就會下廚給我們做菜?！贝撕蟮膬赡觊g，郭彬彬和王巍同處一個屋檐下，一起騎電動車上下班、一起吃飯聊天。慢慢地，郭彬彬在心里把王巍當成父親一樣看待。

　　小至如何操作氣鉆，大到如何擺脫迷茫的職業(yè)方向、未知的愛情歸途……郭彬彬就像是自行車初學者，在職場道路上搖搖晃晃，而王巍在一旁緊緊握住車把，帶他平穩(wěn)前行。

　　如今，郭彬彬已成長為裝配車間補鉚組組長，還收了徒弟，“第一階段，熟悉現場各類工具及輔助用品，熟悉數模操作。第二階段，熟悉輔助工日常所需運用到的工作技能及每日各類項目點檢。”郭彬彬在計劃表上認真為徒弟規(guī)劃了每一階段的工作任務，就像當年王師傅對自己一樣，事無巨細、毫無保留。

　　“女兒急著填報高考志愿，我一竅不通，又急又沒有辦法?！蓖降軐O建的女兒遇到了專業(yè)填報問題，連日里唉聲嘆氣、愁眉不展。王巍看出端倪，連忙去借閱了大量投檔參考資料，還打電話向高校招生辦咨詢。在海鷹特材裝配車間里，幾乎每一個人都得到過王巍的指導或幫助。

　　從教學計劃和培訓材料的編寫，到青年員工的理論培訓和實操訓練，王巍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曾缺席。他的16名徒弟均一次性通過專業(yè)考核，獲得飛機裝配專業(yè)資格。2017年，他所在裝配班組被評為江蘇省安康杯競賽優(yōu)勝班組，2018年獲江蘇省“工人先鋒號”榮譽稱號。

　　對周邊企業(yè)的技術難題，王巍同樣挺身而出，傳道解惑，先后培養(yǎng)航空技能人才400余人。2020年，王巍技能大師工作室晉級國家級技能大師工作室。

　　“企業(yè)職工、困難群眾等都是王師傅的關注對象，一有時間就去調研?！弊鳛榈谑龑萌珖舜蟠?，發(fā)現群眾有什么困難、社會有什么亟待解決的問題，王巍都會認真記下來，再研究相關的政策，寫成書面材料在全國兩會上提交。

　　書架上，有一份“王巍代表提出的建議清單”，其中包括“提高引進技能人才和留住人才能力的建議”“關于加強基層法院保障的建議”“關于加強對短視頻類APP監(jiān)管的建議”。

　　2022年全國兩會期間，本報記者曾采訪參會的王巍，他帶來了強化企業(yè)創(chuàng)新主體地位的建議，“企業(yè)必須在創(chuàng)新中成長，才能在市場站穩(wěn)腳跟?！彼€提出“推進職業(yè)教育‘現代學徒制’工作”，建議增強制度保障，并呼吁為建設“現代學徒制”的企業(yè)提供經費補助。

　　未竟卷，

　　將由徒弟們繼續(xù)作答

　　“唯一的變化，是發(fā)現他突然瘦了很多?！惫虮蚧貞浾f，今年5月開始，王巍經常出現右上腹疼痛的癥狀，但他和徒弟們說只是膽囊炎，不要緊?！八墓ぷ鳡顟B(tài)和往常一樣，我們幾乎沒有察覺出他的異樣，更不會聯想到重癥。他離開公司去北京治療的那天，就和往常出差一樣，沒帶什么東西，就匆匆忙忙走了?！?/p>

　　不久，王巍被確診患癌的消息傳回，如一道晴天霹靂?！拔覀兩踔翛]有給他發(fā)過消息，完全無法面對這個事實。”同事說。

　　“兒子，這次怎么休假這么久，是不是該回去上班了?”一直以來都將大飛機事業(yè)視若生命的兒子，怎么會突然休假那么久?母親有些疑惑。卻不知，兒子向她隱瞞了病情真相。

　　“估計短時間回不去了，好多事就麻煩你了?！?月29日，躺在病床上的王巍還在記掛著公司黨支部的工作，他拜托同事黃風美給支部黨員評分。

　　8月，同事仲鎮(zhèn)接手了王巍的工作，“我告訴他我調來裝配車間工作了，他叮囑我要把現場看好?！?/p>

　　9月20日，王巍的病情加重，得知消息的仲鎮(zhèn)立即趕往北京，這時的王巍已經進入了ICU重癥監(jiān)護室，陷入了昏迷狀態(tài)。

　　22日凌晨兩點，王巍永遠地離開了世界，享年48歲。

　　凌晨6點左右，郭彬彬和同事們收到了仲鎮(zhèn)從北京發(fā)來的噩耗?！澳翘?，整個車間只有機器轟鳴聲，幾乎沒人說話，大家都在瘋狂工作麻痹自己?！?/p>

　　“坐著自己參與裝配的飛機飛上天，是很多飛機裝配師傅的愿望?！睂O建記得，王巍也曾在閑聊中透露出自己的期盼，“他常說，生命至上，你們千萬不能有一絲馬虎?！?/p>

　　同事們的記憶中，王巍不常提家庭，只在只言片語中聊過帶女兒旅游的往事：“我對女兒陪伴得太少了，只要有空我就會陪她玩?！比欢?，王巍與女兒的下一次旅行承諾，永遠失約了。

　　“未來的你還是會經常出差，但再忙也一定要回家看看，因為你永遠是從前那個少年，從沒改變。第二個百年，家庭夢、大飛機夢、中國夢，一定會實現!”在王巍的征文信件中，家庭，也并未被遺忘。

　　裝配車間，王巍工作室里像往常一樣人來人往。打開窗，濃郁的桂花香撲面而來，吹散屋內的粉塵氣息。“王師傅”走了，大飛機裝配的“答卷”將由他的徒弟們繼續(xù)作答。

　　信中的話，仿佛成為寫給徒弟們的寄語，指引著他們繼續(xù)完成未竟的“大飛機夢”：“未來夢想實現的路上，你也必定會經歷坎坷，也許會有許多失敗，但藏在你腦海中、深埋在你胸腔里的熱愛，會化作你在裝配車間的身影?！薄拔磥淼哪?，飛機裝配鉚接，每一個零件都像是你指揮的千軍萬馬，振臂一呼，便可攻城略池?！?張宣 楊頻萍 程曉琳 艾培 王子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