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如何找到本土文化的根與魂?從臨安博物館說起
記者 姚穎康 攝
浙江在線-杭州頻道2月2日訊(浙江在線記者 童樺 葉臨風 通訊員 馬俊 江萍)功臣山下,一方田園,半邊山水?;尹S色的花崗巖與夯土磚瓦,曲面懸山屋頂、殿堂式結(jié)構(gòu),遠遠看去連綿起伏,錯落有致,與自然隱隱交融。
這片坐落于杭州臨安區(qū)錦城街道的建筑群,就是歷時3年建成、占地1萬多平方米的臨安博物館。1月28日,以吳越文化為精髓的她正式開館亮相。
“建筑與展示,比翼雙飛”,陜西歷史博物館研究員梁子如此評價道。其建筑設計,是建筑大師王澍的手筆。一落成,即成為臨安的地標建筑。
業(yè)內(nèi)聲名顯赫的徐征野,是臨安博物館的內(nèi)部展陳總設計師。過去30年,他帶領的團隊操刀了200多個博物館的展陳設計,其中既包括中國木雕博物館、中國杭幫菜博物館等數(shù)十家“國”字號博物館,還有海鹽、淳安等地的不少縣級博物館,并為中國國家博物館、良渚博物院等大館改造陳列。
沒有省市大館的豐富館藏,縣級博物館如何令人駐足、引發(fā)共鳴,成為該地值得一看的文化地標?跟隨徐征野的腳步,我們走進了臨安博物館。
多元展陳語言
講述吳越往事
臨安博物館開館當日,吸引了眾多參觀者 記者 姚穎康 通訊員 楊熙 攝
1月28日,臨近中午時分,記者一腳踏進臨安博物館,仿佛穿越到了千年前的吳越王國。沿著朱紅色的臺階信步而上,兩旁是舊瓦片砌成的石墻,展廳里空間敞亮,環(huán)境靜謐,撲面而來的歷史感,將人浸潤在吳越往事之中。
一樓的臨展廳,上林湖越窯青瓷特展正在展出,展柜內(nèi)每一種器類的口沿和底足各有不同;二樓的歷史廳,以“東南樂土,吳越家山”為主題,“山高水長(史前至隋唐)、樹大根深(五代吳越)、枝繁葉茂(宋元明清)”三個單元的展陳以“U”形排列,訴說著臨安的歷史沿革。
館內(nèi)共有4000余件館藏,其中三件“國寶級”的藏品,靜靜地陳列在精品三館內(nèi):從浙江省博物館請回的唐代越窯青瓷褐彩云紋熏爐、水丘氏墓出土的唐代越窯青瓷褐彩云紋油燈、唐代越窯青瓷褐彩云紋蓋罌。燈光從上而下投射,映照出瓷的光彩,國寶氣質(zhì)渾然天成。
臨安博物館黨支部書記、文博研究員朱曉東介紹,像這樣的國寶級文物,全省共有18件,臨安博物館便坐擁其三。
臨安博物館外景
徐征野是土生土長的臨安人,雖然已為許多博物館做展陳設計,在全國拿了各種大獎,但來自家鄉(xiāng)的這份設計邀請,讓他頗具壓力。
一座博物館,最重要的是尋魂、定根。臨安博物館的魂與根在哪? 徐征野和專家們的意見不謀而合:講臨安,離不開吳越國。
臨安,如同一本吳越國史書籍,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創(chuàng)始人錢镠在此出生、歸息。期間,他創(chuàng)吳越、定都杭州、拓版圖,從六和塔到艮山門一路修筑海堤,使錢塘兩岸變成萬頃良田。“臨安博物館更響亮的一塊招牌,便是‘吳越國文化博物館’,這在全國都無出其右。”博物館館長鮑偉華的話道出了臨安與吳越同根同源的關系。
史料記載:吳越建國后,錢镠便把家鄉(xiāng)更名為“安國縣”,他也曾在《巡衣錦軍制還鄉(xiāng)歌》中把“安國縣”稱為“家山”,即故鄉(xiāng)。
徐征野決定,以“家山”為展陳設計的切入點。“我一直在關注和研究錢镠,很想感謝他為杭州作出的貢獻,但之前在省、市博物館設計展陳時,給他的篇幅有限。”他回憶道,“所以我要在臨安博物館里好好講述錢镠,而這一切,要求我先把自己放進去,融入到臨安的歷史和當下,熟悉這里的文脈,愛上這里的每寸土地。”
臨安博物館,講解員講解國寶
找到根與魂之外,還要讓參觀者愿意駐留觸摸、感受。記者發(fā)現(xiàn),與多用文字、文物表達的其他博物館展陳相比,臨安館最大的不同,在于豐富多彩的展陳方式。
全息技術(shù)的影像展柜,把錢王表達對夫人思念的“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等歷史典故演活了;
用多媒體展陳“錢王鐵券”時,結(jié)合了一軍十三州的木雕、吳越王錢镠的影像,以及裝置、光效等多個藝術(shù)元素;
內(nèi)置海運貿(mào)易、納土歸宋等模型的藝術(shù)景箱,自然地穿插在文字史料和文物展陳中間,不經(jīng)意地就會吸引你的眼球,讓你停下腳步細品歷史……
徐征野說,地方博物館要用多元展陳語言打磨本地故事,才能吸引人留下來,彌補重量級藏品不足的缺陷。
縣級博物館
拼的是鄉(xiāng)愁
2018年,浙江誕生了兩個很有特色的博物館:1月亮相的淳安博物館;另一個,是余杭良渚博物院,經(jīng)歷改造設計,在6月重新開館。
這兩個館與臨安博物館一樣,展陳設計都出自徐征野之手。這么多地方博物館,怎么講好各自的故事?
淳安博物館內(nèi),每一幅照片都講述了當時移民的故事
但凡去過淳安博物館的人,鮮有不為之動容甚至淚目者。參觀者常在三樓的“國家特別行動”移民紀念陳列廳里駐留,通過懸掛在墻上的大幅黑白照片、移民老物件的展陳,體會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新安江大壩建設中,淳安人舍離故土、遠遷他鄉(xiāng),為國家建設貢獻家園的歷史。
照片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一戶戶具體的人家與小城的移民故事。
例如,“華陽鎮(zhèn)洪川村移民300人到安徽績溪,當?shù)匾蜓x病流行,到處是荒地。移民初到時,大隊放15天假,允許移民自己開荒種糧食,然后再參加集體勞動。移民起早摸黑,利用集體勞動的空閑時間開荒種糧,終于在當?shù)馗刹咳罕姷膸椭露冗^了饑荒”。在這樣的故事里,人們讀懂了淳安人舍小家顧大家的家國情懷。
淳安博物館多媒體長廊
而把這些故事?lián)炱饋硌b進博物館的徐征野說:“希望來到博物館的移民們,能找到一份慰藉。”誠如斯言,博物館承載著淳安人的鄉(xiāng)愁,也引發(fā)了參觀者的共鳴。如今,更多外地游客慕名而來,被這館的珍藏戳中淚點。
徐征野回憶說,一開始,他未必就能把故事講得這般動人。他打造縣級博物館的起點,在海鹽。
海鹽縣博物館以“千年聚落”為主題講述地方故事
那時,面對海鹽縣博物館,他怎么都找不到感覺。直到良渚博物院研究員蔣衛(wèi)東和他聊起家鄉(xiāng)海鹽,徐征野才找到靈感——海鹽,千年無兵戈,族群和睦。于是,“千年聚落”的主題隨即產(chǎn)生,桌上的歷史素材也活了起來。
“《鹽鐵論》和海鹽之間的關系,海鹽人保衛(wèi)家園抵抗倭寇修筑海塘,三國時期的三座寺廟……”他最終定下“千年聚落”“千年鹽都”“千年海塘”“千年港埠”“千年古剎”五個篇章,海鹽縣的形象頓時鮮活起來。
這次嘗試打開了徐征野對縣級博物館的理解:“一個地方的人產(chǎn)生了事件,人和事件構(gòu)成了歷史,歷史在時間的洗滌下,就成了文化。”
良渚博物院的申遺特展里,藝術(shù)景箱成為新的展陳語言形態(tài)
而在對良渚博物院的申遺特展改造設計中,徐征野則偏重以國際化空間環(huán)境語言來改造,講好良渚文明的輝煌故事,引發(fā)人們對良渚文化的興趣。
在這之前,良渚博物院的頂層是以刷黑,再懸掛吊燈,用以空間照明。徐征野借鑒了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和法國盧浮宮的燈光效果,將整個良渚博物院頂層改造為一整套的發(fā)光系統(tǒng)。
“打造光環(huán)境已是現(xiàn)代博物館的重要因素之一。我反復調(diào)試燈光效果,想把良渚博物院塑造成‘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氛圍,形成良渚大道至簡調(diào)性的基礎,再融合肌理、空間分割以及節(jié)奏,凸顯良渚的國際氣質(zhì)。”他說。
再進良渚博物院,她已變得敞亮、明快、開放、現(xiàn)代。良渚博物院展覽總策展人、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教授高蒙河曾評價,國際化的策展理念、科技感的展示手段和時代感的觀展方式,最終呈現(xiàn)了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良渚遺址。
2018年6月良渚博物院重新開館,僅半年時間,參觀人數(shù)便達70萬人次,較往年翻了一倍。
對并不熟稔歷史的小朋友或外國游客而言,“黑科技”成了他們的“通行證”,如反山王陵的9個微縮版墓葬,良渚先民居住的小屋,都運用了3D打印技術(shù);VR的使用,以及配置在每一玉器邊的解說器,都為更多人貼近文化、感受歷史,提供了幫助。
遠古的鄉(xiāng)愁,在國際化的表達中,征服了中外游客。
拾掇文化碎片
喚起鄉(xiāng)土自信
徐征野
當過畫家、做過工人,刷過標語、畫過墻畫,最后進了大學,今年已64歲的徐征野行走在田野之間,俯身拾起散落地方的文化碎片。
徐征野的經(jīng)歷形成了他對博物館的理解,也讓他對一些縣級博物館的內(nèi)容深感憂慮:縣級博物館館藏量少,無法和大館比拼;擺出來的文物和展陳敘述邏輯,以及故事線和空間藝術(shù)表現(xiàn)能力,其實都有遺憾,有些甚至文不對題。
在徐征野看來,設計縣級博物館是一種大文創(chuàng),結(jié)合了藝術(shù)、平面設計、空間景觀、多媒體場景、舞美、燈光、安防等多個要素,只有全部融合到位,才能實現(xiàn)多重效果,否則如同一盤散沙、味同嚼蠟。
他提出,博物館功能社群化是方向之一。美國非洲裔國家歷史和文化博物館是一座由非裔專業(yè)人士打造的社群化博物館,凝聚了在美國非裔人群的心血,講述了整個非裔族群在美國的發(fā)展歷史。
徐征野說:“我發(fā)現(xiàn),每一位從館里出來的非裔人士,神情都會變得自信,這是一種由博物館激發(fā)的文化自信。”
美國新聞博物館和日本東京廣告博物館則給了徐征野另一種啟示:博物館不僅要精心呈現(xiàn)展陳的信息分層,還要注重觀眾觀賞時的各種細節(jié),“最打動我的是看美國911特展時,邊上還放著紙巾,因為博物館知道觀眾會流淚。”
徐征野和專家一起討論博物館展陳
一切展陳,都需要從觀眾的接受角度去琢磨,徐征野把這些理念揉到了臨安博物館中。
“如果只給老百姓看一些陶陶罐罐,他們是不會理解家鄉(xiāng)文化的珍貴之處。”他說,這其中的關鍵,還在于博物館設計領域,缺少懂得大藝術(shù)、大設計結(jié)合專題文化的人和團隊,更在于專業(yè)博物館人才的稀缺。
做一個博物館團隊需要什么樣的人?徐征野笑笑說,他的團隊中有人類學、博物館學等專業(yè)人士,也有空間設計、燈光、工程等專家,“每接一個博物館項目,就當作一個課題來挑戰(zhàn),不斷磨合提升團隊的水平。”
徐征野特別希望能有更多同好加入進來,同時也期待在縣級博物館實現(xiàn)“說好故事”之后,能涌現(xiàn)出一批博物館評論家、批判家,幫助縣級博物館梳理層級,提升博物館的質(zhì)量。
臨近農(nóng)歷新年,徐征野正把精力全部放在即將開建的安吉睡眠博物館上。這座博物館寄托了他對博物館未來形態(tài)的期望:了解自己,打開生活。
無邊界、社區(qū)化,這是徐征野心中博物館存在的意義。如同他時常說起的博物館設計精神:文創(chuàng)的本質(zhì)是差異,差異的關鍵是元素,終極的差異是精神,精神的皈依是文化。
徐征野(左)在臨安博物館里向團隊講述做好每個細節(jié)的重要性
【深一度】
讓博物館活起來
“年輕的館、年輕的人、年輕的科技。”法門寺博物館館長姜捷談及臨安博物館,作出如是評價。他覺得,一座有人文、有山水的博物館,更能勾起游子的心緒。
無論大隱于市或是小隱于野,浙江的博物館建設都走在全國前列。姜捷曾造訪陜西的一家“無圍墻”博物館:拾級而上,郁郁蔥蔥的鄉(xiāng)村風貌,讓許多從山里走進城市的人,一下子嗅到了兒時記憶。
“像這樣的鄉(xiāng)村博物館、生態(tài)博物館,在大力發(fā)展鄉(xiāng)村經(jīng)濟和全域旅游的臨安乃至浙江而言,完全符合未來的發(fā)展形勢。”姜捷談到了縣級博物館的起點,即在省級博物館迎來爆發(fā)式增長后,地方經(jīng)濟的振興同步興旺了縣級博物館的建設。
這些年,姜捷的足跡踏遍了浙江。他發(fā)現(xiàn)除衢州開化、舟山嵊泗等四地以外,縣級博物館已在浙江遍地結(jié)果。“但辦好一個縣級博物館并不容易。”他分析道,縣級博物館在許多方面存在先天劣勢,比如館藏資源不足、鎮(zhèn)館之寶有限,有分量的文物早已調(diào)去省級單位,而在博物館協(xié)會、文物學會、考古學會等大平臺中,幾乎沒有名額留給縣級文博單位的人員,縣級博物館無法參與到更高層面的建設中。
圍繞著一個古老的遺跡,縣級博物館要做的是什么?
“縣級博物館應該利用多媒體手段,豐富藏館的表現(xiàn)力。”姜捷建議,縣級博物館想要講好故事,誦一篇《好家風》也罷,或者在流轉(zhuǎn)的古琴聲中放一首《弟子規(guī)》,要讓冷冰冰的歷史變得有溫度、有味道。
縣級博物館陳列的是古物,運營的卻是未來。
要從多個維度去抓住參觀者的情愫,中國博物館協(xié)會陳列藝術(shù)委員會原主任、研究館員李躍進也認同這個觀點。許多年前,他坐上馬車,關閉手機,進入歐洲一個保存完整的原始村落。“為什么不把這種思路運用到縣級博物館的打造中呢?”李躍進說,中國的許多古村落本身即是一種文化遺存,“在這樣的地方,哪怕你走出博物館依然能感受到徐徐而來的鄉(xiāng)情。”
李躍進希望,中國能夠有越來越多看得見、聽得著、摸得到的縣級博物館,在器物展覽之外,還能讓參觀者感受到歷史的遺存和地方的風貌。
這樣的博物館,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