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老天爺挺照應(yīng),每畝地多收了三五斗。隊里種的茡薺也豐收,我們削著生荸薺吃、煮著熟荸薺吃,快活得很。
收完荸薺曬好了谷子,父親對我說:“你該去三盤島了。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p>
三盤是溫州的一個小島,戰(zhàn)略上的東海前哨。
我是長女,那一年我15歲了,但凡家里有什么事,父母總是指使我去干。我問:去三盤干什么?爸說,前年風(fēng)不調(diào)雨不順,糧食歉收,我們家眼看過不了春荒,虧得三盤親戚每家給了我們好些帶魚,我拿去換了糧……如今我們要還他們每家一百斤谷子。
三盤島有我爸的兩位表哥,三位表侄,早已分家各自過了。我說,這么多谷子,我怎么弄得動?爸說:你先扛一袋荸薺去。谷子嘛,請他們過來走走親戚,完了讓每家把谷子挑回去。
于是我找出個大布袋,裝了滿滿一袋新鮮荸薺,興沖沖地扛在肩上出發(fā)了。
我極暈船。天昏地暗地嘔吐了4個小時,帆船漸漸靠近了三盤島碼頭。
這天的碼頭和往常不同,多了些荷槍實彈的民兵。我抬腿剛要上岸,卻被民兵攔住了,問我要“特別介紹信”。我說我是來看親戚的,哪來的特別介紹信??!
民兵很鐵面,說備戰(zhàn)時期,沒有特殊介紹信誰都不能上島。
我被晾在船上,要和帆船在海上孤獨地晃蕩一夜,明天隨船返回大陸。我又餓又怕,淚水堵在喉嚨里。
正在這時,坡上沖下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他邊跑邊揮舞著雙手,大聲喊著:“表姑表姑!”又轉(zhuǎn)身對民兵說:“她是我表姑,她是大陸來的我表姑啊!”
這個虎頭虎腦的孩子,是我大表伯的孫子,乳名奶牯。漁民寶貝男娃,取這么個怪名字是讓他無病無災(zāi),長命百歲。
那些民兵看看我,又看看奶牯,居然不阻止我上岸了。奶牯一個箭步跳上船,幫我扛起荸薺,然后我們一起上山,向他家里走去。
我把一部分荸薺倒在臉盆里,準(zhǔn)備去洗,可水缸空空——我忘了海島上的淡水是非常珍貴的。我放下了臉盆,掏出手帕要為奶牯把荸薺揩拭干凈??赡剃舾静慌履喟?,也不需我?guī)兔?,他吃荸薺的樣子很特別:三個指頭撮住荸薺蔥,把荸薺身子往嘴里一送,咔嚓一聲,荸薺咬下了,荸薺蔥卻從他手里飄落,然后他又去撮第二個,又是咔嚓一聲……麻利勁兒讓我目瞪口呆。
正是休漁時節(jié),修船的榔頭敲擊著船板,咚咚聲此起彼伏。表伯的餐桌上斷了魚腥,只有一碗鹽,里面隱約著幾顆炒豌豆。那年月沒有冰箱,“潮漲吃鮮,潮落點鹽”完全正常。
奶牯帶著我,島前島后地瘋跑,我們從這塊礁石跳到另一塊礁石上,在礁石的縫隙里、窩窩里掏摸那些千奇百怪的海貝海螺。可惜大個兒的都叫人弄走了,剩下的小得都還來不及長出肉來。
奶牯家有一個“寶庫”,那是一個小小的壇子,里面裝滿了曬得索索作響的、瓜子大小的烏賊干。這東西的形狀、顏色、重量都像極了我們平時吃的葵花籽。奶牯說,那是他媽藏著給他補身體的,全家老少都不許動。
奶牯對我敞開了壇子,往我和他自己的口袋里裝這玩意兒,然后帶著我躲到山背后去吃。吃這東西和吃瓜子恰恰相反,瓜子是吃仁兒吐皮兒,而這個是吃皮兒(薄薄的烏賊肉干)吐仁兒(烏賊骨)。這皮兒很香,很鮮,韌韌的,很有嚼頭,又解饞又抵餓。烏賊雖小,五臟俱全,我們對望著被烏賊墨囊染得黑黑的嘴唇,開懷大笑。
第二天一早,奶牯居然要帶我去北岙島玩。北岙是他們的縣城,可當(dāng)年的北岙除了地盤大一點、地面平一點,似乎什么也沒有。印象頗深的是奶牯那么點大的孩子,搖著柄比他高出幾倍的櫓,身子一俯一仰的,駕輕就熟,儼然一個小小的漁老大。藍(lán)天、碧水、紅霞、白鷗是他的背景,他就這么駕馭著舢板,帶著我直抵北岙,讓暈船吐浪的我欽佩不已。
那一回,我在島上玩得忘乎所以,臨走時,我沒忘了讓親戚們?nèi)ノ壹姨艄茸?,而奶牯卻一個勁兒地往我口袋里裝瓜子般的烏賊干。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香香鮮鮮的味道,至今還在我身邊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