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意料之外、融合視覺與嗅覺雙重刺激的當代藝術展覽《仙人的樹林》,靈感源于震旦博物館的一件高古器物。
文物傳遞的神話信息、民間美術蘊含的記憶碎片、當代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讓傳統(tǒng)的中華絕技皮影藝術煥發(fā)出新的魅力。一場乍聞有點“臭臭”的展覽,卻在當代藝術的轉化中,賦予了傳統(tǒng)民俗新的生命。
從未體驗過這樣一場展覽——不僅有視覺刺激,還有異常的嗅覺刺激。有些“熏人”的展覽現(xiàn)場,讓不適應者不禁掩鼻,就連展廳口的保安也說不清“臭”味源于哪里。但是看到展覽尾聲,原以為會迅速離開,又被最后一個展項絆住了腳步:72件工藝極為精致甚至在皮影故鄉(xiāng)陜西都難得一見的牛皮雕刻的皮影偶懸于半空,仿佛一場從天而降的關中民俗“社火”大戲,配上燈光裝置,在時空的錯覺里,好像真的來到了先人也是仙人的樹林。
7月7日,由當代藝術家鄔建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汪天穩(wěn)、震旦博物館共同創(chuàng)作的展覽“仙人的樹林”正式對外展出。作為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學院副教授,鄔建安多年來專注于將當代美學與文化態(tài)度帶入瀕臨絕跡的中國民間藝術傳統(tǒng),他與陜西華縣皮影戲皮影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汪天穩(wěn)的合作已有十年之久,作品曾展出于2017年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此次在震旦博物館的一系列作品,有多件是2018年新作,也是藝術家結合博物館以高古玉器為收藏特色,并配合展廳獨特采光系統(tǒng)的“升級版”展示。
在展覽新聞發(fā)布會上,鄔建安講述了關于新作《通天樹》的緣起:“我第一次到震旦博物館參觀時,一件館藏坐姿態(tài)的獸面神人紅山文化玉器,特別打動我,它有兩個兔子耳朵和一對牛角。我對古代神話、巫術很感興趣,在國博、故宮參觀時從沒見過這樣的器物。它也許真的在記錄幾千年前的巫師做完一場通天法術后的一個瞬間。我想做一件作品,與千年前的器物產(chǎn)生呼應。”
于是,誕生了展廳正中央象征著地天連通的《通天樹》。這件作品由傳統(tǒng)皮影的材料與工藝制作,構成通天樹的是許多張源自古代玉器紋飾的巨型臉孔,他們連綴疊拼,形成柱狀巨樹的形態(tài)?!锻ㄌ鞓洹芬庠诿枋鲆环N神秘的生存狀態(tài),即人與上蒼之間從未隔斷的聯(lián)系。盡管人在今天的世界上似乎能夠利用與掌控自然,但人類仍然不過是自然界萬物循環(huán)的一個微小環(huán)節(jié),人應該始終保持對于自然、對于萬物的敬畏。
有意思的是,正是《通天樹》制造了展覽的嗅覺刺激。印象中,鄔建安此前同樣用牛皮為原材料制作的作品沒有這種“氣息”,為何獨“樹”一“味”呢?
鄔建安告訴“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thepaper.cn)記者,當天氣變化,牛皮會吐出一些味道,但在傳統(tǒng)皮影制作中,會把氣味“拔”得非常干凈。但正是這種氣味,伴隨著原始的氣息。古人向天祈福或祭祀,往往通過焚香或者燃燒骨骼等手段,將氣味向上傳遞,所以《通天樹》外層的動物皮保留了氣味,讓觀看者與干干凈凈的現(xiàn)代世界隔離,向上通往另一個世界。“我在制作時,混合了很多物質,說不清味道是香是臭,其實我自己已經(jīng)聞不太出了。”
《通天樹》是展覽的緣起,但鄔建安很快意識到,這件新作“是我個人的想象,可能會過于片面闡釋千年的文物,有點不尊敬”,因而,最終呈現(xiàn)出的是一個散點式的展覽——包括黃銅雕鏤《白日夢森林》、仿真獸皮裝置《征兆》、巨型繪畫及視頻《仙人筆》、72件皮影偶《社火》、梳理皮影制作過程的教育展區(qū)《降火龍的誕生》,以及皮影戲視頻《降火龍》。
作品《白日夢森林》與《征兆》星羅棋布在整個展廳,其中《白日夢森林》是15棵黃銅雕鏤的樹狀雕塑 ,每件樹狀雕塑都分為兩層,每層是一個獨立的形象,這些形象來自2003-2004年,特別是北京“非典”疫情嚴重期間鄔建安創(chuàng)作的一批剪紙作品,他稱它們?yōu)椤栋兹諌簟贰?ldquo;這些形象就像是那個時期伴我度過恐慌的幻夢朋友,也是抽象的個體精神對現(xiàn)實危機的一種回應,于是它們構成了另一種雖不可見卻又活生生的‘真實’。”在他看來,在這些幻想的形象中,包含著大量中國上古神話中的神祗與奇異的動物,他們就像藏身在潛意識中的精靈,會在適當?shù)臅r候現(xiàn)身在眼前。
作品《征兆》,包括10件由仿真獸皮和環(huán)保材料制作的異形動物的形象。他們散布在黃銅雕鏤的《白日夢森林》之中,甚至還嵌入了作品《通天樹》,共同形成展覽主題中神秘的仙家園林。
展廳現(xiàn)場,左側為《仙人筆》(2018)紙本繪畫 宣紙 水墨 油畫顏料等。道具裝置 仿真獸皮 環(huán)保材料等,創(chuàng)作過程以視頻記錄。
《仙人筆》由一幅巨型繪畫、一個神仙精怪造型的巨筆和一個記錄視頻組成。創(chuàng)作過程中,鄔建安穿上特意設計的怪異服飾,踩上高蹺作畫。寬大衣袍和高蹺都牽制了他的行動,巨大的畫面又遠遠超過手臂所能及的范圍,不得不用整個身體在畫面上留下潛意識的痕跡,就像遠古洪荒的薩滿巫師,在未知力量操縱下,完成隨機偶然的表現(xiàn),整個繪制過程,像一場行為表演。鄔建安提到,他把在震旦博物館所見的紅山文化玉器的那“一對牛角”悄悄嵌入了造型的頭飾設計,易被忽略的高古器物細節(jié)借由當代表現(xiàn)手法獲得新的延續(xù)。
展品中,最令澎湃新聞記者驚喜的是汪天穩(wěn)制作的72件《社火》皮影偶,它們搭配著鄔建安的燈光裝置,仿若幻境。在皮影故鄉(xiāng)陜西,所見多為傳統(tǒng)造型的皮影工藝品甚至是畫面現(xiàn)代的旅游紀念品,在地道的陜西皮影戲班演出后臺,記者也只是見到演出道具零散地擺放著。當這些皮影偶脫離了商品性展示甚至表演功能,成為一屋子造型藝術,它們仿佛活了過來,爭著要講述關于皮影綿綿不絕的故事。尤其是一個轉身,在逆光中瞥見他或是她,那種同根民族的親切感讓人只想多停留片刻。
制作它們的是1950年生于陜西的老藝人汪天穩(wěn),12歲就被中國著名皮影雕刻大師李占文收為關門弟子?,F(xiàn)在,汪天穩(wěn)是陜西華縣皮影戲皮影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擔任陜西省皮影協(xié)會主席、中國西安皮影博物館副館長。他與上海緣分不淺,早在1976年,就曾與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合作拍攝皮影、木偶劇《皮影輕騎兵》;2003年,汪天穩(wěn)與同門師兄弟18人聯(lián)合創(chuàng)作,歷時300天完成總長23米、寬1.2米的皮影《清明上河圖》,作品于次年在上海美術館展出;2017年與鄔建安合作的作品還走進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盡管足跡踏遍多國,但他仍保有濃重的鄉(xiāng)音和淳樸本色,他說:“皮影曾經(jīng)為皮影戲服務,后來為動畫片服務,再之后被博物館、美術館收藏,現(xiàn)在又和當代藝術結合起來,這樣認識它的人更多了。看皮影戲的人現(xiàn)在也不多了,要是還有很多人表演皮影也不會成為‘非遺’被保護起來。”
開幕當日,來自陜西的皮影老藝人們正在為觀眾表演。
這些年,震旦博物館致力推動從“料工形紋”系統(tǒng)解讀古器物學的研究方法,此次展覽特辟專區(qū),以“降火龍的誕生”為題,梳理皮影戲從處理皮材、制作戲偶到表演屏幕背后點滴,讓觀眾更能深入了解皮影這項國家級非遺項目的傳統(tǒng)文化。
如今,逛博物館正成為都市人群休閑生活的方式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正在成為一種新的民俗。在博物館里呈現(xiàn)傳統(tǒng)民俗,用鄔建安的話說,“(是)用新的民俗延續(xù)傳統(tǒng)民俗的生命”。
展覽策展人、震旦博物館館長賴素鈴這樣解讀此次展覽:高古文物夾帶了大量神話信息的載體,民間美術傳承了遠古神話的記憶碎片,當代藝術家重新詮釋神話再創(chuàng)造,三大維度的共同交集是“神話”,也正是“仙人的樹林”之核心。
歷史學家葛兆光認為,上古時代混沌的思想世界中,天人之間并沒有嚴格而明確的界限,大宇宙和小宇宙固然有大小之別,但在古人心目中,它們在起源、結構、運轉上是一致的。他在《中國思想史》中也提到,“在中國古代一直存在一個十分強大而且久遠的傳統(tǒng)觀念系統(tǒng),即宇宙與社會、人類同源、同構互感,它幾乎是所有思想學說及知識技術的一個總體背景。”
鄔建安相信,神話描述的是古人真實所見的現(xiàn)象,玉琮存在的時代是“天地未絕”之際,現(xiàn)今以為的怪誕,在天人感應互通的當時合情合理,“一定有某種能力遠遠高于人的存在,人從那邊不斷學習、獲取世界的信息。人在那個世界并不孤獨。”
如果說,從館藏高古文物到充滿“氣息”的《通天樹》,是創(chuàng)作者完成的第一次藝術轉換,那么,展覽場地本身則提供了第二次光的演繹。此次展覽的場地,是震旦博物館二層公共區(qū)域,展廳一側的七扇長窗,貼有UV鍍膜輸出的彩虹色譜,一日之內(nèi)光線變幻,晴天射入的陽光呈現(xiàn)繽紛七彩。這一得天獨厚的場地條件,使觀賞效果,與不久前澎湃新聞記者在上海另一處展館所見略顯“沉悶”的空間與光線布置相比,高下立現(xiàn);較之2016年北京民生現(xiàn)代美術館的水泥森林,震旦博物館大理石地面與寬闊明亮的公共空間,也讓新作展《仙人的樹林》,拉開了具有傳統(tǒng)元素的作品與現(xiàn)代空間的張力,透出更多的“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