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東

　　編者按：

　　路東先生新著《不俗即仙骨：草圣林散之評傳》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如作者言，這部三十余萬字的“評傳”歷時十五個月完稿，加上對林散之個人史料的收集、梳理和甄別，寫作思路的籌劃等，該書的完成用時長達兩年之久。相信關(guān)于書寫林散之先生的文本汗牛充棟，而這部“評傳”問世其反響應(yīng)是空前。為此，長三角美術(shù)家網(wǎng)采訪了作者路東先生，摘編其“評傳”《前言》的部分內(nèi)容以饗讀者(標題及提要為編者所加)。

　　林散之先生九十歲留影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提要：林散之以風氣獨特的草書文本介入了中國書法史，也作為罕見的藝術(shù)事件介入了中國書法史——

　　決定寫這部評傳，是由生活中多種機緣聚合促成的，在這個前言中，我只說出其中較為重要的方面。那天，文友們談林散之的話題敞開后，我將大師林散之傳奇般的人生理解為一部耐讀的作品，它當然也是了不起的作品，但這作品在我們這個時代是如何完成的呢?它是不是有尚未被人們讀懂的地方?一旦我這樣去追問，許多過去未被思及的東西，成為現(xiàn)在必須入思的東西了，這為我再度理解林散之敞開了道路，這種理解的不斷加深，重新喚起了我對林散之的好奇心。決定寫這部評傳，顯然與我對大師林散之的敬意相關(guān)，更深刻的理由在于，林散之在草書上取得了不凡成就，這不僅是對中國書法史的重要貢獻，我還將這個成就看作我們這個時代罕見的藝術(shù)事件，也就是說，林散之以風氣獨特的草書文本介入了中國書法史，也作為罕見的藝術(shù)事件介入了中國書法史。

林散之先生墨跡

　　提要：從時代變革的風云中去理解林散之的整個人生，也從林散之復(fù)雜的生命印記去理解這個變革的時代——

　　在一個激烈反傳統(tǒng)的時代，書法的傳統(tǒng)文化根基已被主流文化動搖到虛弱不堪的狀態(tài)，再從中國藝術(shù)史來看，書法，作為中國藝術(shù)的重要門類已高度成熟了，書法史的高峰已難以逾越，加之清初以來碑學統(tǒng)攝了中國書壇，草書藝術(shù)三百多年沉寂無聲，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中，在幾乎不可能誕生書法大師的時代，林散之竟能顛覆性地成為草書大師，并被人們譽為當代“草圣”，這種事太不尋常了，它近乎匪夷所思。要理解這事，正如我前面所說，就有必要將其當作這個時代的藝術(shù)事件來解讀，解讀這個事件，要求解讀者深入林散之的個人存在史，從時代變革的風云中去理解林散之的整個人生，也從林散之復(fù)雜的生命印記去理解這個變革的時代，進而，從中國書法史去理解林散之對草書藝術(shù)的貢獻。這顯然要深刻揭示林散之個人與傳統(tǒng)、個人與時代的復(fù)雜關(guān)系，對能稱之為大師者而言，這種關(guān)系向來既緊張又微妙，而事件性正蘊含在這緊張又微妙的關(guān)系之中。

林散之先生墨跡

　　提要：他生逢亂世也成長于亂世，在個人的藝術(shù)欲求與時代主流文化不合拍時，必有前行者要擔當?shù)娘L險——

　　林散之的一生既艱辛又幸運。艱辛在于他生逢亂世，也成長于亂世，一生都處在激烈的時代變革中，他少年喪父，必須學會自立，要從生活的各種暈圈中辨識前行的道路，為了詩書畫的初衷，在詩書畫中安頓身心，每一次道路的選擇和決斷，都要排除世俗欲望的糾纏，在個人的藝術(shù)欲求與時代主流文化不合拍時，必有前行者要擔當?shù)娘L險，在不可選擇的特殊情境中，就只能在沉默中承擔這艱辛了。當我們說林散之是幸運的，這幸運，在于林散之藝術(shù)之所求與難以料想的時代變革之需產(chǎn)生了呼應(yīng)，這突如其來的呼應(yīng)，雖然讓林散之自己也頗為驚訝，這幸運首先與創(chuàng)造者的才華相關(guān)，但從根本上說，與林散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堅定持守相關(guān)，當然，與林散之立身動蕩社會中的睿智也關(guān)聯(lián)甚深。就幸運者的幸運而言，它是放在許多不幸的事實中去談?wù)摰?，幸運，大多與幸運者對不幸的悲憫相關(guān)，不一定要以造化一詞去注釋它。其實，幸運的花朵不可能突然憑空綻放，而幸運的種子，往往是在人生最艱難時期便已悄然播入的，而且這種子極可能是在貧瘠的社會土壤中暗自生長的，對林散之來說，尤其如此。

林散之先生墨跡

　　提要：他對新學不感興趣，在張栗庵先生的門下熟讀文史，向往圣賢，與古代大師精神相往來，并立志于詩與藝術(shù)——

　　林散之從未接受過新學教育，他對新學不感興趣，與烏江古鎮(zhèn)選擇新學的許多同齡人大為不同，少年林散之的選擇與時代主流意識相左。在烏江，他拜晚清進士張栗庵先生為師，過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日子，決意走師古之路，甘于做個不合時宜的人，十幾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埋頭研讀以儒家為重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并沉浸在詩書畫藝術(shù)精神中。那個時期，青少年們都在“與時俱進”，注重學習新學知識，并投身于時代變革的運動中，像林散之這樣逆時代潮流而行者極為罕見，師從晚清進士張栗庵，是對林散之大半生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決定，他在張栗庵先生的門下熟讀文史，向往圣賢，與古代大師精神相往來，并立志于詩與藝術(shù)，整天寫詩、畫畫，練書法，成為著名詩人和大畫家，是少年林散之就有的夢想，在詩書畫方面實現(xiàn)人生價值，留名于世，是他少年時就涌動在心的愿望。

林散之先生墨跡

林散之先生墨跡

　　提要：林散之成為大師之前的那些日子，對名的欲求是生命深處的暗火，不能說沒有煎熬之痛。當然——

　　從林散之早年的一些詩作和晚年生活的實事看，林散之對名聲的欲求不僅強烈，而且遠超出常人，林散之成為大師之前的那些日子，對名的欲求是生命深處的暗火，不能說沒有煎熬之痛。當然，林散之比許多人更明白，沒有出眾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對名的欲求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迄今，許多人仍在說林散之是個淡泊名聲的大師，這只是人們對林散之還不夠了解產(chǎn)生的假想，或是為了贊譽大師的超越精神附加到林散之身上的說法。為了成名并留名于史，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林散之臨帖習碑，勤練書法，只是為了筆法入畫，孤身遠游名山大川，也是為了實現(xiàn)成為大畫家的夢想，七十歲之前，林散之從沒想過自己有可能成為書法大師。自從少年時踏上了詩和藝術(shù)這條道路，他便自覺放棄了人們在生活世界中的那些日常追求，在時代變革的激烈運動中，歷經(jīng)了人生大大小小各種波折，在這條道路上，有過困惑、憂郁、苦惱和困厄，也有過失落、遲疑和自卑，但林散之從不改初衷，仍舊以詩書畫藝術(shù)為人生最高愿望。由他的恩師張栗庵引薦去上海拜黃賓虹為師后，這個愿望就更是堅定在心了，幾乎整日不離筆墨，即便在他從政做官的那些日子里也是如此。但詩和藝術(shù)命運性地隱含著別開生面的力量，它常會不被共識所理解和接受，它被作為意識生活的工具性力量看待時則另當別論，盡管如此，這條常被濃霧鎖住的詩和藝術(shù)之路，坎坎坷坷，它穿過人生一場又一場狂風暴雨，但這條路從沒有在林散之內(nèi)心中斷過，直到它奇跡般地通達到當代書法的頂峰。

林散之先生墨跡

林散之先生墨跡

林散之先生墨跡

　　提要：許多舊文人在反傳統(tǒng)的狂風暴雨中崩潰了，而林散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shù)精神仍持守在心——

　　林散之是個師古傾向極重的人，他對中國傳統(tǒng)人文思想和詩書畫藝術(shù)浸潤很深，評傳的寫作者要有展開這方面話題的能力，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對中國傳統(tǒng)人文經(jīng)典和詩書畫藝術(shù)了解不足，或理解的深度不夠，這當然會成為評傳寫作的難度，我說的真正的難度并不在這里，而在于林散之近百年的人生都置身在時代變革的各種運動中，反傳統(tǒng)文化的狂風驟雨幾乎從未止息，有時甚至激烈而極端，與林散之同時代的許多舊文人在反傳統(tǒng)的狂風暴雨中崩潰了，而林散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shù)精神仍持守在心，一個在骨子里與新文化運動沖突的人，一個向往圣賢的師古之人，在反傳統(tǒng)的時代主流文化中，如何既能持守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精神，又能不立危墻之下?這是林散之在反傳統(tǒng)時代境遇中如何存在的嚴峻之事，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闡釋清楚的。林散之寫過一副自我提示的對聯(lián)：“我行喜圓，我志在方”，這就需要和光同塵的智慧，要真正做到和光同塵，必先“挫其銳，解其紛”，林散之從傳統(tǒng)人文思想中獲取庇護的力量，在個人與時代的文化沖突中，顯示了他出眾的避讓能力，且詩性充沛地行走在藝術(shù)道路上，并在晚年成為令人矚目的草書大師。

林散之先生墨跡

　　提要：林散之書寫了“生天成佛”這四個漢字為絕筆，這似乎是為人們解讀他的精神世界敞開了一扇門——

　　書法大師林散之一生經(jīng)歷豐富、復(fù)雜而微妙，其中，有許多令人驚異之處，綜上所述，他的整個人生都處在反傳統(tǒng)文化的時代語境中，但林散之卻作為一個從沒被反傳統(tǒng)力量改造好的舊文人，在世時便擁有了草書大師的身份，并被人們譽為當代“草圣”，這事堪稱奇跡。林散之的草書成就令人矚目，但當林散之說，在詩書畫三者中，他認為自己的詩第一，人們可能很難認同林散之這個說法。其實，這個說法未必不能成立，作為詩人，他是寫了七十幾年舊體詩的詩人，不寫詩的日子是貧乏無聊的日子，在林散之那里，詩是生命中深刻而微妙的力量，詩甚至與存在者存在的奧義相關(guān)，生命中如沒有充沛的詩性，也就沒有他的草書成就。由此可見，林散之格外注重精神生活，人們大多只從書法成就上理解大師林散之，對林散之的精神生活向來較少關(guān)注，更不會留意林散之生命意識中有沒有神秘的胎記。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不久，林散之書寫了“生天成佛”這四個漢字為絕筆，這似乎是為人們解讀他的精神世界敞開了一扇門，但這扇門是幽深的，它甚至是匪夷所思的，不相信靈魂的讀者，一定會為此困惑不已。

林散之先生墨跡

　　提要：盡最大可能還原林散之個人存在史的真實，必須從林散之現(xiàn)存?zhèn)€人史料中去進行細致地梳理和甄別——

　　在林散之極其艱難的個人藝術(shù)歷程中，有許多鮮為人知和不為人知的東西，它們不可能完全還原，對欠缺之處如果進行替補性言說，它可能是還原歷史真實的聯(lián)想性闡釋，這種闡釋本身意味著風險。就實事來談，林散之中年時期一些個人史料因戰(zhàn)爭和政治因素已散失不全了，一些生活事實已被傳說所遮蔽，還有一些要從境遇中辨識的事實已被半神話了，盡最大可能還原林散之個人存在史的真實，必須從林散之現(xiàn)存?zhèn)€人史料中去進行細致地梳理和甄別，從蛛絲馬跡中去發(fā)現(xiàn)未被人們留意的歷史印記。就這方面來說，尤其要關(guān)注的，是林散之不同時期寫的大量詩作、他與大師黃賓虹以及友人們的那些書信，它們不同程度地顯露著林散之的心跡，結(jié)合時代具體境遇去細讀這些文字，對深入林散之的精神生活，解讀林散之對時代生活和藝術(shù)的理解，有不可取代的重要價值。我認為，凡大有作為者，必有不為人知的事件隱匿在個人史中，歷史(包括個人存在史)中向來就有未解的暈圈，大師林散之不會例外。寫好這個評傳，必須剝離掉各種遮蔽，包括來自媒體話語的遮蔽，解蔽求真，才能還原和敘述林散之歷史存在的真實。

林散之先生墨跡

林散之先生墨跡

林散之先生墨跡

林散之先生墨跡

　　提要：我覺得這部書規(guī)避了文學虛構(gòu)和對事實的想象，合乎實事地敘述和闡釋了大師林散之的一生——

　　作為作者，我覺得這部書規(guī)避了文學虛構(gòu)和對事實的想象，合乎實事地敘述和闡釋了大師林散之的一生，在闡釋或評說大師林散之時，它還在思想方面開啟了新的維度，因此，它有值得讀者留意的資格，我愿意說，它正在向讀者發(fā)出閱讀的邀約，這邀約中或多或少有作者不負讀者的自信，至少，對絕大多數(shù)關(guān)注大師林散之的讀者來說，它不屬于讀后就不想放書架上的那類評傳。這部關(guān)于林散之的評傳就要出版了，它的封腰上有一段簡短的文字：“我們對春天的最高贊譽，不是僅去歌唱那些歷史的花朵，而是去發(fā)明某種花，加入春天?！边@段不算費解的文字，表達了我對大師林散之的敬意，他的一生可以由這段文字去深度聯(lián)想，但當我想到這段文字中提及的春天，仍然是有所欠缺的春天，甚至還是個貧困的春天時，如果這段文字能作為禮物，我很樂意將它送給讀者們。

林散之先生墨跡

　　作者簡介：路東，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著有詩集《睡眠花》，發(fā)表文學、藝術(shù)類評論文章多篇，詩作被選入《朦朧詩選》《青年詩選》《探索詩選》《百年新詩大典》等多種詩集?，F(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