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仁街(組詩)
顧耀東
顧耀東,男,1963年生于江蘇南通興仁鎮(zhèn)。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有詩集《顧耀東抒情詩選》、《夢開始的地方在夢中》。
理發(fā)師錫侯
錫侯是個理發(fā)師
每天夾著一個白布包的工具盒
走進街上的巷子
他從不吆喝
走路慢吞吞的
哪個鄰居向他招招手
或者喚一聲:錫侯
他便會停下來
笑著走進門里
他嫻熟的理發(fā)手藝
把街上人修剪得漂漂亮亮
如果哪天
錫侯走得急匆匆的
一定是哪家死人了
他得趕緊去把逝者整理得干干凈凈
他得趕緊去把后人的頭發(fā)剪短一厘
我記不住送過多少親人離去
但每次都會看見錫侯忙碌的身影
他那把咔嚓咔嚓的剪刀
他那塊白白凈凈的罩布
飄落親人們的黑發(fā)和白發(fā)
和我年少時的悲傷
數(shù)不清也理不清
錫侯不是街上人
家在十里外的鄉(xiāng)下
春去秋來,刮風下雨
我外婆家的小屋
就成了他歇腳的地方
在那個年代
那間開著天窗的小屋
外婆的堅韌
一定給錫侯傳遞過許多敞亮
我兒時的頭發(fā)都是錫侯理的
一晃四十年過去了
今天二月二
理發(fā)店還沒開門
我想起外婆在看著錫侯幫我理發(fā)
(2020.2.24)
葛老師
那天母親被帶走
關進一個棉花收購站
讓她交待每天從鎮(zhèn)上老虎灶
貪污了幾瓶開水……
母親的思緒和身邊的棉花團一樣
從那個時候開始
母親的神經(jīng)
錯亂了一輩子
母親被帶走的第二天
我去上學
從東街到西街的小學
我不敢抬頭
我數(shù)著鋪在街上的青石板
青石板下流著水……
我想這個時候
母親也在棉花堆邊想著數(shù)字
想著哪個夏天給哪位伯伯一杯茶
想著哪個冬天給哪位奶奶一瓶水
我不知怎么走進課堂
也不知怎么坐到座位上
葛老師 您來了
您走到我的身邊
撫摸著我的頭
輕輕叫了一聲:東侯
(2020.2.28)
啞巴侯
我兒時的詞匯
像身體一樣骨瘦如柴
對啞巴侯最深的印象
是高大
啞巴侯是個孤兒
天生不會說話
喊不出爸爸媽媽
說不了真話假話
啞巴侯的工作是掏糞
這也是他生活的依靠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彎下高大的身軀
把街上每個角落的低矮茅坑
清理得干干凈凈
他挺著高大的身軀
挑著糞擔子
穩(wěn)當當走過
一條條狹窄悠長的巷子
至少我十六歲離開家鄉(xiāng)以前
街上的空氣都是香香的
周邊的農(nóng)田都是綠綠的
啞巴侯就住在田頭的小棚子里
日夜守護著他澆灌的
青菜蘿卜番茄冬瓜……
除了高大
我對啞巴侯的印象
還有餓
記不得多少次
啞巴侯經(jīng)過家門口
外婆總會向他招招手
把本來緊缺的食物塞到他懷里
啞巴侯會不停地咿咿呀呀
一雙明澈的眼睛
流露說不出的感謝
后來有了化肥
街上就不怎么看見啞巴侯了
再后來蔬菜隊的田里
蓋起住宅和高大廠房
街上就看不見啞巴侯了
后來的后來
啞巴侯一定死了
今年我想起啞巴侯
是因為學會了一個網(wǎng)絡新詞匯
禁言
我想,啞巴侯知道了
一定會笑出聲來
(2020.3.4)
李二清
又到吃河豚的季節(jié)
就想起興仁街上的李二清
街上人都說他好吃好喝
燒河豚的手藝好
吃了一輩子都沒中過毒
我記憶最深是李二清說故事
尤其是夏夜乘涼
在老家的臘梅樹下
李二清講薛仁貴征東又征西
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講得我夢里都身披白袍手持金箍棒
還有也是大夏天
李二清背著一個賣棒冰的木箱子
一路敲打的聲音
從遠到近,從近到遠
有時奶奶會塞幾分錢給我
那個甜甜的清涼
就怕從嘴角漏出來一滴
隔壁大表哥還編個一句順口溜
李二清賣棒冰,記記敲在我的心
李二清家里窮
老婆過世早,還有一個兒子
他總裹件皺巴巴的衣服邋邋遢遢的
如果他在天井里扯東扯西呆著不走
要不是想蹭奶奶的水煙抽
要不是手頭又緊了想借點錢用
李二清倒是一個熱心腸的人
街上哪家有什么紅白事張羅
總會看見他去幫忙
一邊撿菜洗碗忙前忙后
一邊和街上的女人吵吵鬧鬧
我上大學后不久
回家聽說李二清瘋了
那時候兒子和他分家
兒媳婦還生了一對龍鳳胎
街上人都說他老來有福
那時候河豚魚李二清吃不起了
他不知從哪家垃圾堆里
撿了被丟棄的河豚魚籽洗洗燒燒
滿屋子的河豚魚香
讓他想起可愛的孫子孫女
他把在田頭玩耍的孫子孫女叫來
孫子孫女一下中毒了
孫女搶救過來,孫子死了……
拚死吃河豚
拚死吃河豚
又到吃河豚的季節(jié)
就想起興仁街上的李二清
他什么時候過世的我不清楚
電視里正在報道
全世界因新冠病毒死去的人數(shù)
還在增加……
(2020.3.18)
王醫(yī)生
王偉伯伯是名醫(yī)生
是興仁街上最受尊重的人
不管你有氣無力呻吟
還是呼天搶地哭喊
他總是以平和的聲線
和寧靜的眼神
把你和你周邊的病痛焦慮
有條不紊地梳理干凈
然后
他緩緩地站起身子
一邊把幾件神奇的工具
收進那個褐色的皮藥箱
一邊略帶微笑地對你說
不要緊的,慢慢恢復,會好的
那個漆黑的半夜
膽小的我不知怎么從東街走到西街
又怎么摸到和敲開王偉伯伯的家門
怯生生地告訴他,我外婆病了
王醫(yī)生沒有絲毫猶豫
挎著藥箱和我走進幽黑的巷子
那一夜,我一點不害怕
因為身邊有王伯伯
那一夜,是我兒時最自豪的夜晚
因為最愛我的外婆有救了……
后來,我總夢想做一名醫(yī)生
像王偉伯伯一樣的醫(yī)生
可以治好外婆的病母親的病
還有所有親人
和興仁街上所有人的病
后來,我送走一個個親人
在哭泣和哀樂聲中
我不止一次
四處尋找王偉伯伯的身影……
這么多年過去
世界在抗擊新冠肺炎
災難像數(shù)不清的黑夜
每每看到那些勇敢的逆行者
老花的眼睛總止不住淚流
總想起那個漆黑的半夜
總恍惚聽見王偉伯伯的聲音
不要緊的,慢慢恢復,會好的
(2020.3.29)
好媽
一一祭拜我逝去的親人
好媽生第一個孩子
奶奶生下叔叔
父親不到四歲
好媽生最后一個孩子
母親生下我
好媽是我的姑媽
父親是好媽帶大的
父親和好媽最親密
哥哥吃過好媽的奶
好媽最疼愛哥哥
好媽生了十一個子女
好媽常對兒女說
舅舅家表兄大三分
好媽識字
讀過諸葛亮的《馬前課》
有人找好媽算卦
好媽說的都是好聽的話
丟東西了,好媽說
大安,身不動
遇麻煩了,好媽說
福自天來,事不須求
鬧矛盾了,好媽說
人和人和,原本安樂值錢多
好媽去世三十多年了
現(xiàn)在看不到生育十一個兒女的母親
現(xiàn)在的孩子很難吃到母親的奶水
現(xiàn)在的疫情病毒搶奪著老人的命
今天,清明節(jié)
我沒能回興仁上墳
今天,家鄉(xiāng)親人的墳前
一定清明
(2020.4.4)
老實人
叫不出老實人的名字
知道她姓趙
住在和外婆隔著一個院子的隔壁
這個院子
隔著外婆和老實人二代人
也隔著那個年代的二個階級
老實人是崔家最小的女兒
記不清她有幾個哥哥姐姐
她眼睛大大的,皮膚黑黑的
嘴唇厚厚的,聲音粗粗的
老實人時常來外婆家
外婆總會偷偷給她吃點東西
老實人也會幫外婆做點事情
如果哪天老實人沒來
外婆會倚著門框朝西面張望
等老實人過來說說話
是外婆開心的日子
有時候
老實人也會陪著外婆流淚
前幾年回興仁
母親告訴我
老實人當奶奶了
就住在老宅子的后面
她現(xiàn)在會時常過來陪陪母親
母親告訴我
老實人是外婆取的名字
因為她老受人欺
我想告訴母親
欺老實人的是一些人
欺外婆的是一個年代
(2020.4.6)
羌九侯
羌九侯來了
羌九侯來了
過去興仁老人哄孩子
常常說這句話
孩子的哭鬧
便安靜下來
嚇唬孩子
總是兇神惡煞
比如狼來了,比如鬼來了
回想父輩們的忠厚
應該和小時候
常聽到這句話有關
羌九侯是個傳奇
像老家里的臘梅樹枝
說不上挺拔
但也隨著老人們的口口相傳
密密麻麻
他排行老九
父親乞討為生
他少年習武,能飛檐走壁
他脾氣暴戾,偷盜搶劫
他招降納叛,橫行鄉(xiāng)里
羌九侯曾三次綁票外祖父
好在他不圖房產(chǎn)不圖地
外祖父每次被贖回后
還能靠日日夜夜的勤勞
重振家業(yè)
后來 外祖父還是沒能守住
那幾間空蕩蕩的房子
那幾畝田地
收編羌九侯
編入了江海革命史
當時一位共產(chǎn)黨區(qū)長
是羌九侯的偶像
敵工部利用羌九侯的江湖義氣
說服他拜區(qū)長為干爹
就在舉行叩拜酒宴的晚上
日偽軍包圍過來……
國民黨搶走了一個地痞流氓
共產(chǎn)黨失去了一個干兒子
解放前羌九侯逃去臺灣
有人說他當了國民黨海軍司令
有人說他做生意發(fā)了大財
有人說他曾潛回大陸
接走解放了的母親……
前幾年 我去臺灣
看見一塊寫著“興仁”的指示路牌
可能是羌九侯終老的地方
(2020.4.9)
母親的名字
母親在姊妹中排行老四
哥哥姐姐叫她四妹
弟弟妹妹叫她四姐
老人和街坊鄰居叫她四姑娘
我上小學知道母親的名字
叫朱毅
“毅”字筆劃多
我看見母親經(jīng)常寫成“義”
如果有人說寫錯了
母親會發(fā)火
說少啰嗦,不就是一個名字嗎
小時候,我是外婆帶大的
但每到過年都會回家住
而且就和父親母親睡在一起
除夕夜,在想念外婆的難過中
我會聽到父母親說的悄悄話
他們哀聲嘆氣
他們低聲細語
我清楚聽見父親叫母親的名字
不是平常叫喚的“朱毅”
而是一個讓我從小就覺得
無比美麗的名字
叫“亦君”
后來我漸漸懂事了
知道“亦君”
是外祖父為母親取的名字
我想,外祖父一定是個講究的人
也一定是一個奮斗的人
他獨自來到興仁街創(chuàng)業(yè)
開了雜貨鋪、豆腐店
還置辦了幾畝肥沃的土地
沒料到,就是這幾畝春耕秋收的土地
1958年的運動中
外祖父被劃為漏網(wǎng)地主
從此,這張網(wǎng)牢牢罩住
一個家族的掙扎
也罩住我母親的青春歲月
外祖父戴上地主高帽子后
不久就去世了
有人說外祖父是幸運的
但我不幸運的小腳外婆
和年少懵懂的小舅舅的日子
就緊緊捆綁在高挑的母親身上
我曾不止一次聽說
一一“四姑娘”真不容易
一一“朱毅侯”真有本事
母親的勤勞和毅力
讓興仁街上的父老鄉(xiāng)親刮目相看
也吸引了我父親年輕的目光
街上“革委會”領導找到母親說
“你要好好進步,
要和你罪惡的父親劃清界限。
你父親取的什么亦君的名字,
陰陽怪氣的,以后不要叫了!
我?guī)湍闳€名字吧,就叫朱毅。
干革命,要靠毅力!”
靠毅力
母親熬過三年自然災害
熬過兒女的嗷嗷待哺
靠毅力
母親熬過“學習班”“工作組”
熬過批斗游街
靠毅力
母親熬過神經(jīng)官能癥的糾纏
熬過大家族的牽掛紛繁
靠毅力
母親熬到白頭
熬到我親愛的父親撒手而去……
2004年
安葬父親
母親說
墓碑上,我的名字刻“亦君”
(2021.2.17)
注:興仁,江蘇南通市一小鎮(zhèn)名,舊名新地。
侯,南通方言對男孩和年輕人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