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在北京病逝,距離他去世已經整整30周年。
我們所熟悉的是那個寫出《湘行散記》《蕭蕭》《丈夫》《邊城》的沈從文,心境上沖淡而深情,但現實生活中,青年時期的沈從文總是窮愁不已、滿腹牢騷、自傷自憐。
沈從文是一個極為敏感的人,能比常人更易于感受到自然的美,他也說自己是一個“死心眼笨人”,“始終相信必需繼續(xù)學個三五十年,才有可能把文字完全掌握住,才可能慢慢達到一個成熟境地,才可能寫出點比較象樣的作品。”
他也是一個“執(zhí)拗”的人,然而這種“執(zhí)拗”卻沒給他帶來多少“好運”。他這一生,顛沛流離,各種磨難紛沓而至。在他的后半生,處在當時那個大時代馬上要變化的時刻,抵擋不住內心的崩潰,一段時間精神分裂,后來竟在家中用剃刀抹頸子、喝煤油自殺。
這種既敏感又執(zhí)拗的性情,也就沈從文了。從“流蕩湘西的尋路人”到“闖入文壇的鄉(xiāng)巴佬”,本該屬于他的偉大時代,卻在急風驟雨的政治變革中嘎然而止。此后的孤獨與坎坷,遠非一般人能理解與想象。
以上導語部分整合自鄧安慶:《沈從文:我是一個死心眼笨人》,以下內容摘自張新穎作品《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其中縷出沈從文1948-1966期間走過的一些路,呈現他在動蕩年代里的內心生活。
終得擱筆,這是我們年齡的人必然結果

一九四八年在頤和園霽清軒度暑假期間,沈從文計劃“好好的”再“寫個一二十本”文學作品。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沈從文的舊識、時任南京政府青年部次長的陳雪屏來到解放軍包圍的北平,搶運學者教授,通知沈從文全家南飛。沈從文選擇了留下。
他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說:“北平冬晴,天日猶明明朗朗,惟十天半月可能即有地覆天翻大戰(zhàn)發(fā)生!”“北平可能不至于毀去,惟必然有不少熟人因之要在混亂胡涂中毀去。大家都心情沉郁,為三十年所僅見。……二百萬人都不聲不響的等待要來的事件。真是歷史最離奇而深刻的一章。”
很快,他對自己的文學命運也有了明確的預感。因為所編副刊???,他寄還來稿,在給一個青年作者的信中,說“中國行將進入一新時代,……傳統(tǒng)寫作方式態(tài)度,恐都得決心放棄,從新起始來學習從事。人近中年,觀念凝固,用筆習慣已不容易扭轉,加之誤解重重,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擱筆。這是我們年齡的人必然結果”。
悲劇轉入謐靜,和和平平接受

一九四九年夏,出席北平第一次交代會的朋友到沈從文家中拜訪。左起:沈從文、巴金、張兆和、章靳以、李健吾。
一九四九年。沈從文雖然對自己的命運有明確的預感,但仍在強烈刺激下陷入空前的孤立感,一月中旬,發(fā)展成精神失常。
三月二十八日上午,沈從文在家里自殺,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后被送往醫(yī)院急救,然后轉入精神病防治院。
自殺遇救后,沈從文的反應似乎不像此前那么激烈了,表面上張力好像松弛下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悲劇轉入謐靜,在謐靜中仿佛見到了神,理會了神??匆磺?,再不會用一種強持負氣去防御,只和和平平來接受了。”
能夠接受命運,不是想通了,而是夢醒了。沈從文用了《紅樓夢》的比喻。“這才真是一個傳奇,即頑石明白自己曾經由頑石成為寶玉,而又由寶玉變成頑石,過程竟極其清楚。石和玉還是同一個人!”
痛苦和柔情如此調和又如此矛盾,極離奇

一九五〇年,沈從文與香港來的表侄黃永玉在家門前。
一九五〇年三月二日,沈從文被安排到北京拈花寺的華北大學進行政治學習,為四部五班學員;不久隨建制轉入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為政治研究院第二期學員。
八月,在給老朋友蕭離的信中,沈從文說到自己的情形:“在革大學習半年,由于政治水平過低,和老少同學比,事事都顯得十分落后,理論測驗在丙丁之間,且不會扭秧歌……”政治學習和娛樂活動都讓他產生格格不入之感。
八月八日這一天,沈從文在家里,天下了雨,他細致地看了院子里的向日葵、天冬草、蔦蘿、薄荷葉、無花果。天空如汝窯淡青,他一個一個房間走去,看著各樣家具。“從這些大小家具還可重現一些消失于過去時間里的笑語,有色有香的生命。也還能重現一些天真稚氣的夢,這種種,在一個普通生命中,都是不可少的,能夠增加一個人生存的意義,肯定一個人的存在,也能夠幫助一個人承受迎面而來的種種不幸的??墒沁@時節(jié)這一些東東西西,對于我竟如同毫不相干。”
書架上一個豆彩碗,讓他想了許多。這么一個小碗, “充滿了制器彩繪者無比柔情,一種被轉化的愛,依然是使我從這個意義到生命彼此的相關性,如此復雜又如此不可解的離奇。”—“重新看到墻上唯一的圣母和被釘的耶穌。痛苦和柔情如此調和又如此矛盾。極離奇??蓱z憫的是被釘的一位還是釘人的一群?”—他想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就是將生命中的力量、痛苦和柔情轉化為文字,如同千百年前的制瓷繪畫工人把柔情、熱愛、受壓抑的生命轉移到一個小碗上一樣;可是,有誰能夠懂得一個小碗所蘊藏的豐富信息呢?“除少數又少數人能夠從那個造形那種敷彩方式上,發(fā)現到這個問題,抽象提一提,大多數人卻在完全無知中,把碗用來用去,終于卻在小不經意中又忽然摔碎。”
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

伯牙鼓琴圖卷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沈從文從革命大學畢業(yè)。好幾位當時在馬列學院學習的作家鼓勵他再學習,再寫作??墒?,沈從文回到了歷史博物館,從布置陳列、起草說明、撰寫展品特刊中的評價文字,到在陳列室做解說員,事事忙忙碌碌。
一天工作結束,已是暮色蒼茫。“獨自站在午門城頭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風景,百萬戶人家房屋櫛比,房屋下種種存在,種種發(fā)展與變化,聽到遠處無線電播送器的雜亂歌聲,和近在眼前太廟松柏林中一聲勾里格磔的黃鸝,明白我生命實完全的單獨。就此也學習一大課歷史,一個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時代中的歷史。很有意義。因為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那么就用這個學習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種理解。”
一九五三年三月,歷史博物館給沈從文分了宿舍,在東堂子胡同五十一號。宿舍與院子的男廁所為鄰,此前還要路過女廁所,均為茅坑式,沈從文自嘲住處是“二茅軒”。
一九五五年四月,沈從文致信副館長韓壽萱,為他的苦心孤詣說明、辯解,只是希望,甚至是懇求館里能放手讓他去做文物研究,但觀念和認識上的差異,卻常常帶來壓力、阻礙,甚至是傷害。
在一次全國博物館工作會議期間,歷史博物館在午門兩廊精心布置了一個內部“反浪費展覽”,展出的是沈從文買來的“廢品”。不可思議的是,還讓他這個“當事人”陪同外省同行參觀,用意當然是給他難堪。
沈從文的文物工作,從一開始,不僅要承受現實處境的政治壓力,還要承受主流“內行”的學術壓力。
總而言之不醒

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沈從文繪)
一九五七年四月,“大鳴大放”開始了。
四月三十日,沈從文在上海寫信告訴妻子:“這里報上正在‘鳴’。前天是小說家(巴金等),昨天是戲劇界(曹禺、熊佛西、李健吾、師陀),一片埋怨聲。”他的反應是,有點不以為然,不是基于對政治、體制、形勢的判斷,而是出于那種認為作家任何時候都應以自身作品說話的意識:“上海報紙上載作家鳴得相當熱鬧,真的熱鬧必然還在后面些,時候還未到。但是什么時候就到來?模模糊糊。真的鳴應當是各種有分量作品,訴之于萬千無成見,少偏見,且不為空氣控制影響的讀者。但是目下這種有資格說話的讀者,卻無多機會說話。這個讀者群應當包括教授(教這一行的)、編輯、作者和各種干部、學生、市民讀者。這個群的意見,比目下少數人批評就公道正確得多!”“這里出書極多,到一個書店去,滿架子是新書,問作家有什么特別引人的作品?沒有。”
五月一日這天,他畫了一幅速寫“六點鐘所見”,是從窗口望出去所見的情景。
艒艒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
時代的宏大潮流匯集和裹挾著人群轟轟隆隆而過—外白渡橋上正通過由紅旗、歌聲和鑼鼓混合成的游行隊伍—這樣的時刻,沈從文的眼睛依然能夠偏離開去,發(fā)現一個小小的游離自在的生命存在,并且心靈里充滿溫熱的興味和感情,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臨深履薄,深懷憂懼

一九五九年,沈從文在中國歷史博物館新陳列室做解說員。(內山嘉吉攝)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文化部黨組會議正式傳達周恩來總理指示,歷史博物館隨后建立起以副館長陳喬負責的領導協調體制,調配美術組陳大章、李之檀、范曾等人給沈從文做助手,按照沈從文提供的圖像和實物資料加以摹繪,另有其他相關人員配合工作。書名擬定為《中國古代服飾資料》,按照時間進度,要趕在十月前出版,向國慶十五周年“獻禮”。
至此,沈從文從一九六〇年開始實施的服裝史研究計劃出現了重大轉折。如此特別的重視,讓沈從文添了些隱憂,但總的來說他更感到欣慰,欣慰的是原本只能保留在他“個人頭腦”中的東西,終于可以“轉成為公共的知識”。
但六月二十七日,毛澤東在《中央宣傳部關于全國文聯和所屬各協會整風情況報告》的草稿上,作了關于文學藝術的第二個批示;七月二日,中宣部召開文聯各協會及文化部負責人會議,貫徹批示,再次開展整風。于是出版中斷。
沈從文給程應镠的信里說:“照理到了這個年紀,應活得稍稍從容點,卻經常在‘斗爭’呼聲來復中如臨深履薄,深懷憂懼,不知如何是好。”
幸存者

沈從文三弟沈荃女兒沈朝慧(右)到北京后與沈從文全家合影。
一九六六年七月,沈從文被調回博物館參加學習。等待著他的,首先是大字報。
“文革”初期,沈從文就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受到沖擊,隨后成立“沈從文專案組”,清查沈從文的罪行:歷史罪行和新的罪過。依據郭沫若《斥反動文藝》中的斷語,他的歷史問題被定為“反共老手”;解放以來在歷史博物館工作,還犯有許多新的嚴重過錯。自然,他需要不斷地答辯、檢查、交代。從一九六六年七月到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他就做過六十多次檢查。
沈從文被安排每天打掃館里的廁所,有時候也做些拔草之類的輕微勞動。館里宣布,從八月起扣發(fā)工資,按家中每人十二元計發(fā)生活費,他每個月可以領取三十六元。
八月二十五日起,沈從文家接連被抄三次。到一九六八年八月,共被抄家八次。把認為有問題的書籍、文稿、書信等封存,交給群眾組織大聯委的“沈從文專案組”,供整理沈從文的罪行材料用。
沈從文當作女兒收養(yǎng)的沈朝慧被注銷了戶口,受脅迫離開北京回原籍鳳凰,后來就在各地的親戚間流徙,有一段時間到長春住在大姑媽家。
藏書盡失,兒女四散,一間小屋子,只剩下兩個老人。
但沈從文的遭遇,在那個“史無前例”的動亂開始的年月,還不是最悲慘的。八月中旬,他的老朋友巴金,在剛參加完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之后,也被隔離關進“牛棚”;老舍,在北京市文聯八月二十三日的批斗中,被掄著皮帶的紅衛(wèi)兵打得頭破血流,第二天投太平湖自殺,沒有人說得清他投湖的具體時間; 九月三日,傅雷和他的夫人朱梅馥,在上海家中一同上吊自盡;同一天晚上,陳夢家,沈從文相識幾十年的朋友,在北京家里自縊而死。據粗略統(tǒng)計,僅八月下旬到九月底的大約四十天時間里,僅北京市就有一千七百多人被打死,三萬三千六百多戶被抄家,八萬四千多名所謂“五類分子”被趕出北京。
沈從文家被抄了,女兒被趕走了,畢竟他人活著—幸存者將承受源源不斷的凌辱和苦難而活下去。

《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張新穎著,上海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