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古街，有歷史的老巷，隨著“Citywalk”(城市漫步)的風靡，“閱讀”一街一巷，成為新興的旅游方式。當人們愿意深入市井日常，用腳步感知溫度、觸摸文脈，一座城市的歷史記憶和獨特魅力也就此“打開”……

　　穿街走巷，“看見”城市的“年輪”

　　2020年搬家到玄武湖附近，南京師范大學教授俞香順覺得，生活的眼界一下子開闊了?！半m然之前在南京住了二十多年，但一直比較‘宅’，覺得‘六朝古都’離自己挺遠?！卑峒液?，一種“陌生”的新鮮感促使他走出家門，走進了附近的老街、小巷，腳步就再也收不回來。

　　早晨把孩子送到學校之后，他就開始了南京老街巷的行走“功課”。沿著青石板路，灰墻黛瓦，叩響某個名人舊居，探尋歷史里的故事，一路悠然，讓俞香順對朱自清所評價的“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有了切身感受。

　　比如，碑亭巷南起中山東路，北至珠江路。這個時節(jié)，巷內(nèi)木香花盛開，百米墻繪“碑亭印記”講述著南京卷煙廠、照相館、診所、旗袍店等過往市井生活。這條短短的巷子還曾發(fā)現(xiàn)過一塊刻有“紅樓一角”的石碑，證實這個地方正是清代江寧織造府西界。還有飲馬巷一帶，看似“不起眼”的巷子，也是傳奇之地，因宋康王趙構(gòu)在逃亡途中為坐騎飲水而得名?！皩捳欢?、蜿蜒曲折，一般來說旅游團不會專門來看老巷子的。但是它們反映了古城風貌，而且保留了完整的古城肌理?！庇嵯沩樥f，如果把南京城南的老地圖和今天的地圖疊在一起，街巷甚至可以嚴絲合縫重疊，“還是100年前的樣子，這在南京城市文化中是非常有價值的?！?/p>

　　地名，是歷史的“年輪”。南京的隨便一條街巷，歷史都可能追溯到上千年前。熱愛南京文化的市民李均民喜歡在長江路一帶漫步，那里有不少巷子的老地名至今仍在沿用?！肮酪吕龋f時以賣成衣而出名；抄紙巷，是明朝生產(chǎn)印刷大明寶鈔用紙的地方。老地名不僅僅是一處方位，還可以讓我們了解這個地方在古代是做什么的、住哪些人?！崩罹窠?jīng)常帶著女兒去這些老街巷轉(zhuǎn)悠，講起老地名背后一串串的傳說、歌謠和故事，在孩子心中埋下一份悠遠的文化懷想。

　　小巷深深，還有不少古塔、古井、古樹、老牌坊點綴其中，靜靜訴說千年春秋。微博網(wǎng)友“橘涂初四”是一位95后文保愛好者，這幾年，他走進蘇州的小巷探尋江南文脈，持續(xù)在社交媒體分享小地圖、小指南。蘇州的街巷中，經(jīng)常能碰到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樹，這讓他萌發(fā)了制作蘇州古樹地圖的念頭?！拔蚁爰仍诘乩砩险业剿鼈?，還能在漫漫歷史中找到它們的故事?！睉驯н@一想法，他花了大量時間去記錄蘇州地區(qū)的古橋，梳理其形制結(jié)構(gòu)、文化特征，整理成《蘇州古橋使用手冊》。鋪路架橋，渡古人也渡今人，“橘涂初四”希望人們多關(guān)注這些古橋，也希望大家不要簡單地將其看作一種建筑：“蘇州是一座水城，橋是鄉(xiāng)土文化、家鄉(xiāng)意象的傳承?！?/p>

　　行走在街巷之中，思古之幽情在人間煙火氣中更加飽滿、親切。去年，95后教師程舒涵來南京高校工作，在能仁里租房居住。這里菜餅店、鴨子店、面館、餛飩店等鱗次櫛比，矮屋窄巷中，還有舉著竹竿收衣服的大叔、和鄰居打牌聊天的大爺，悠閑自得的場景冒著生活的熱氣?！皡蔷磋鞯摹度辶滞馐贰?、顧起元的《客座贅語》、潘宗鼎的《金陵歲時記》，這些歷史典籍經(jīng)常寫到南京人有崇尚生活、講究享受的習慣，從小巷人不慌不忙的行為處事里，也能看到南京歷經(jīng)百年還在延續(xù)的民俗?！背淌婧f。

　　小巷的生活之美，為城市文化增添了真實俚趣和詩意注腳。資深媒體人蔣理經(jīng)常在蘇州閶門附近如蜘蛛網(wǎng)般的街巷里，組織大家進行“Citywalk”。“有一次快過年了，我?guī)Т蠹胰ハ镒永锟匆蛔u雕門樓。原先這里屬于一個詩書傳家的大戶，雕刻的書畫文氣十足。有趣的是，當天磚雕的旁邊恰好吊了一對大豬蹄子，白里透紅，是哪家住戶置辦的年貨?！边@種強烈的反差感令蔣理難忘，“蘇州城非常雅致的一面和最煙火人間的一面在同一刻共存，構(gòu)成了這座古城獨有的氣質(zhì)和真實的心跳?！?/p>

　　“閱讀”街巷，探尋城市的“根與魂”

　　走讀街巷，探尋一座城市的“根與魂”，是生活慣性升華為自我人文素養(yǎng)的過程。

　　七里山塘街，從閶門沿山塘河直抵虎丘山，是蘇州的著名文化街?！霸诤芏嗳丝磥磉@是條商業(yè)街，如果沒有很深入地走進去，其實會錯失掉寶貴的本土文化?！睂λ拇ㄈ耸Y理而言，很重要的一次人生體驗，是他第一次來到“五人墓”——這是明代蘇州人民抗暴斗爭“開讀之變”中死難的五義士之墓，如今位于山塘街一間普通的居民平房內(nèi)?！案咧袝r，張溥的《五人墓碑記》是必讀教材，但當時我并沒有強烈的感受?，F(xiàn)在，我身臨其境地看到拱形門洞上方的‘五人之墓’磚雕匾額，摸著刻有‘五人墓、葛成墓’字樣的石碑，了解五人之中還有楊念如的后人守墓百年，護其英靈傳其精神，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默誦張溥的文章，蔣理由衷感受到蘇州人在吳儂軟語之外的堅硬靈魂。

　　穿越千年，街巷的歷史至今仍能夠擊中人們的心靈，這便是文化傳承的力量。著名作家徐風的長篇小說新作《包漿》，以江南古蜀鎮(zhèn)紫砂收藏世家的傳奇為主線，串聯(lián)起自清末至今的風云變幻。宜興是“中國陶都”，丁蜀鎮(zhèn)是“陶都之都”、中國千年紫砂產(chǎn)地。從小，徐風就知道鎮(zhèn)上有條古南街，從明代至今有600多年的歷史。那時候，他只是單純地喜歡老街“河繞山轉(zhuǎn)、街隨山走”的格局，喜歡街巷生活的閑適寧靜，直到某一天父親告訴他，他的奶奶就出生在這里，是一個窯戶的女兒。重新回到古南街，徐風的感覺截然不同：“我再去那些古窯址，在紫砂作坊間行走，觸碰祖輩留下的紫砂老壺，還有陪伴他們一生的泥凳、工具、紫砂泥，處處會感覺到奶奶的存在，好像冥冥之中有種血緣的力量引領(lǐng)著我專注于紫砂的江湖和故事?！痹诶辖稚?，過去的生活不免被時光湮滅，但老地方、老物件還講述著祖輩們的故事，傳承著以器啟道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

　　行走街巷，可以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還可以在街頭巷尾的閑話家常中聽到一代代口耳相傳的故事。在街道民政辦工作的馬小茹，為了調(diào)研城市更新、老城區(qū)活化情況，常鉆進南京老城區(qū)的居民點，“在巷子里跟居民聊天，聊得高興了，他們會說，到我家里去坐坐，到院子里去看看。”曾經(jīng)，有一個“釘子戶”告訴她，自家住在這兒已經(jīng)六代了，家中最老的家具傳了150年，“我奶奶臨終去世前還拉著我的手囑托呢，‘不能賣啊，老底子不能賣’?！崩系鬃?，就是指這座年久失修的老宅。當聽說政府要來改造，這家人商量，“硬要弄走我們，一分錢不要走人。房子橫豎是不賣的，不然將來沒辦法跟老人交賬?！辈痪煤?，東南大學建筑系的教授帶著博士生來了，在符合城市規(guī)劃的條件下幫助他們加蓋了一個“頂”，在兩座房屋間蓋了“跨”，改造后一家人有了獨立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霸瓉碚皇莵碲s我們走的，而是要把這個地方弄得更好?！币粋€“釘子戶”的肺腑之言，讓馬小茹很難忘。

　　在蘇州三茅觀巷的沈宅漫步時，偶然的一個機會，攝影師汪俠拜訪了在此租住的汪奶奶。跟蘇州古城中的很多大宅一樣，沈宅也在歲月變遷中被“七十二家房客”裝滿，改變了曾經(jīng)的模樣。當知道汪俠專程來探訪老宅，汪奶奶主動講起了沈宅那些鮮為人知的細節(jié)：當年大廳中懸掛的水晶吊燈，斜撐上藏著的和合二仙，象征著多子多福的葡萄木雕……“她還細細告訴我，宅子中哪些地方已被破壞，哪些地方亟待保護，仿佛想通過這樣的方式，還原出她曾經(jīng)看過的那個沈宅?！蓖魝b感嘆，這次拜訪不久后，沈宅就啟動動遷，也許汪奶奶是希望沈宅被改造前，把這里的人間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文化更新，讓街巷自然地“生活”

　　如今，城市更新給人們提供了可以慢慢走、細細望的機會，在此理念下，街巷和人構(gòu)成了某種隱性的交往：在步行中觸摸，在行走中融入生活，行走街巷成了人們真正參與城市生活的一種方式。

　　從2015年起，丁蜀鎮(zhèn)古南街房屋進行修繕及翻建，“修舊如舊”，保存江南傳統(tǒng)水鄉(xiāng)街巷的格局，延續(xù)紫砂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相結(jié)合的風貌。走進這條老街，可以拜訪顧景舟、朱可心、曹婉芬等紫砂技藝大師的舊居；不時就會路過老字號陶器店鋪，如富康、祥豐泰，陶瓷文創(chuàng)市集、最美茶空間，或許就在下一個轉(zhuǎn)角。“我最開心的就是看到傳統(tǒng)紫砂技藝還在生機勃勃地流傳?！毙祜L說，在這里漫步，不經(jīng)意地瞥向一扇臨街的窗，就會聽到里面?zhèn)鱽淼那么蚵?，看到忙碌的主人在燈下制壺、刻字，刻“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一個人的心境、一條街的風骨，都體現(xiàn)在一把用心血鑄成的紫砂壺上。

　　雖是老街，骨子里的工匠精神卻歷久彌新。2020年，古南街上建成共享閱讀空間“蠡河濤聲”，與紫砂巨匠顧景舟故居面對面?！斑@個200平方米的空間是舊式閣樓架構(gòu)，日常會舉辦書畫作品展、陶藝分享會、設(shè)計講座、主題閱讀分享會等文藝活動。在我們這兒，街道居民與作家、攝影師、畫家談詩論文，分享故事，已經(jīng)是一種生活新風尚?！薄绑缓訚暋眲?chuàng)辦人、正高級工藝美術(shù)師顧濤是當代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顧紹培的女兒，一家五代從事紫砂技藝。 “蘇東坡昔日買田陽羨，在此創(chuàng)辦了東坡書院，所以我們都以蘇東坡為自豪，他的文化理念也成了一種精神坐標?！鳖櫇f，現(xiàn)在的古南街儒風仍盛，大家喜愛文化、崇敬文化，打造一個文化社交空間，是希望更多人在老街的翰墨書香里體味紫砂美學，傳承匠心情懷。

　　“開春去蜀岡賞春梅，去鑒真堂看櫻花；夏天觀音山下賞荷花；秋天去史公祠看銀杏葉；冬天盼雪，一覺醒來拍五亭橋……如此往復?！睆?016年開始，揚州皮市街上的浮生記書店店主杭樹志，每年都會推出“Citywalk”手繪地圖，推薦以書店為中心，周圍步行半小時街巷里的小眾景點。四通八達的小巷子、保存至今的古民居，還有老揚州的老行當、非遺文化……杭樹志都一一踩點，每年都有刪減、補充和更新。開書店，會接觸到天南海北的游客，他發(fā)現(xiàn)，比起地標或者景點，游客越來越喜歡“生活著”“自然的”、 能反映出揚州古城風貌的巷子?！坝袝r候，把房子修好了，打卡地建上了，雖然看著熱鬧，但生態(tài)卻是單調(diào)的。古城改造、城市更新要想辦法讓更多人愿意留下來，潛下心來感受當?shù)匚幕！?/p>

　　揚州皮市街，東鄰古運河，北連東關(guān)街，歷史上曾因皮具商人云集、在此交易而得名。10年前，杭樹志大學畢業(yè)后初來乍到，隨處可見的古屋以及街上老街坊們安靜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深深吸引了他?！耙宦纷邅?，看到這條街的變化，我覺得它最大的特點完全是‘自發(fā)’的?！睍?、咖啡店、民居客棧等新業(yè)態(tài)在這里集聚，與燒餅店、火燒店、古玩店等傳統(tǒng)行業(yè)和諧共生。到“邊城書店”動手修復古籍，在花店門口感受店主精心設(shè)計的巧思，青年創(chuàng)客們都在努力營造沉浸式的文化體驗，無論“市井氣”還是“文藝范”，都作為街巷生活的一個自然狀態(tài)，讓人們在漫步中調(diào)動五官去感受，體驗“慢生活”的樂趣和廣陵舊事的底蘊。

　　這周末，南京小伙仲睿又去了趟南京老門東，感受更新后“小西湖”的生活新范式。“每次來，都有不一樣的變化和驚喜!”他看到，一個個“共享小院”里，住戶院子的圍墻改造成鏤空開放式，讓行人能夠看到院內(nèi)的景觀，可以進到院子里休息，欣賞院中的古石榴樹。一切都是活的，讓仲睿覺得特別生機盎然。市民、游客、藝術(shù)家、原住民，越來越多的社會力量共同完成著這個生命有機體的日常生活和文化體系的構(gòu)建。

　　仲睿了解到，小西湖片區(qū)改造采用“自下而上”的更新思路，讓居民自主選擇遷與留：遷出的釋放空間，為改善基礎(chǔ)設(shè)施和植入新業(yè)態(tài)創(chuàng)造條件；留下的自住或租賃，或在片區(qū)內(nèi)整體平移安置?！跋胍龊靡粋€城市的規(guī)劃，最好的方式就是走到街巷中，走進市井里。”作為從事城市規(guī)劃工作的年輕人，他希望，普通街巷都能如此回歸到“人”的本身，融入歷史人文，用一份獲得感、沉浸感，讓普通百姓的文化需求得到更好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