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最真實的樣子,就藏在那些小小的弄堂里。
年終歲尾,大馬弄迎來了一年里最熱鬧的時候。
老杭州人有句俗話,叫作:“武林門外魚擔兒,艮山門外絲籃兒,鳳山門外跑馬兒,清泰門外鹽擔兒,望江門外菜擔兒……”這望江門,就在大馬弄一帶。
“大馬弄”之名,襲自明清;與它垂直的那條“察院前巷”,則是元代杭州的見證;隔壁,是南宋太廟所在;太廟之側(cè),是一口民國時期補葺的紫陽井……
南起察院前巷,北抵城隍牌樓巷,南宋、元、明、清、民國,悠悠五代,都集中在這條長230米、寬5米左右的小弄堂內(nèi),這里仿佛是杭州天生的“菜擔兒”,濃縮了一座城市的煙火。
年味從一只醬鴨開始
穿過中山南路,忍住這一路上的美食誘惑,便到了太廟廣場,緊挨著的就是察院前巷。
察院前巷這些天十分熱鬧。每家店鋪門口都排立著幾個鋼架,每只鋼架上齊刷刷地掛了不下50只醬鴨,鋼架的邊上還“見縫插針”地掛了幾串醬鵪鶉、醬鯽魚。
“薛大醬鴨店”就開在網(wǎng)紅店鄒記炒貨店旁邊,大大的招牌上面大方地留了老板的電話,門臉上也都是各種醬貨,只留著一個人的位置進出。老板薛大哥是江蘇人,16歲時來到杭州開始做醬鴨,這一做就是40來年。店里夏天賣水產(chǎn)海鮮,到冬天就開始做醬貨。
每一批鴨子都是從勾莊進的貨,鴨子腿上都掛著一個綠色塑料圈,據(jù)老板說,這是鴨子們的“身份證”,證明它們的來源及健康等狀況。
醬料是醬鴨的靈魂,配方是保密的,每家每戶都不同。每只醬鴨要在“日光浴”下至少曬足三日。經(jīng)過“既曬又吹”的醬鴨開始流油,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晶瑩剔透,香味四溢。
“醬老鴨是100元一只,木陀鴨110一只,醬鵪鶉10元一只,醬鯽魚100元三條。小姑娘想要買點啥?”看到我在門口盤桓,老板娘熱情地招呼。
“木陀鴨是啥?”來自外地的我,發(fā)出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疑問。
“杭州的木陀鴨就是大家說的呆頭鴨,比起老鴨,肉質(zhì)鮮美。老鴨的骨頭更多。年輕人喜歡吃肉的就買木陀鴨?!崩习迥锸炀毜亟榻B起來,“燉湯、蒸煮味道都很好,年夜飯桌上不可缺少。這是我們年前最后一批了,賣完就沒了?!?/p>
看我在猶豫,老板娘繼續(xù)聊:“你不是杭州人吧,是要買年貨?我們家很方便的,可以直接幫你寄回老家,下午3點準時發(fā)貨,明天老家準能收到?!闭f著就利落地挑了只大的醬鴨和5只醬鵪鶉打包好。超級會做生意的薛大哥夫妻倆,今年已經(jīng)賣出了3萬多只醬鴨。
老話說,杭州人的年味,是從一只醬鴨開始的。事實上察院前巷做醬鴨的還有很多家,付大姐醬鴨、文娟醬鴨、祝君醬鴨、忠平醬鴨等等,每家每戶都暗暗較著勁兒:
“我家的醬鴨個頭大。”“我家的品種是紅雁。”“我們家是大戶人家,醬料有秘方,童叟無欺”……
為什么杭州人特別鐘愛醬鴨?據(jù)說,800多年前,當南宋人開始把制作醬和豉產(chǎn)生的醬汁稱作醬油后,逐漸就有了美味醬鴨的制作和食用。杭州醬鴨,在古代被稱為“官禮醬鴨”。與北京烤鴨、南京板鴨齊名。
在保鮮手段多元的今天,貯藏不再那么重要,然而歷盡歲月凝練的風味,依然在餐桌上千回百轉(zhuǎn)。
最豐盛的煙火
走進大馬弄才知道,門口那一溜醬味竟然只是大馬弄里萬千味道中的一種。
巷頭牌樓上的“大馬弄”三個字赫然在目,據(jù)說是從毛主席的筆墨中拓下來的。兩邊的對聯(lián)龍飛鳳舞:“北駕南艤迎天下客 山珍海味上舌尖來”寫出了這條小巷的靈魂。
老奶奶杭菜、蔣師傅的酥魚、張師傅的羊肉、阿甘的黑魚片,福建筍干、倉前羊肉、諸暨年糕、龍游發(fā)糕、義烏凍米糖、臨安山核桃……年末的大馬弄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年貨一條街。時鮮蔬菜,南北干貨,再加山珍海味,大馬弄里不喂馬,來來往往養(yǎng)眾生,要啥有啥,而且價格很親民。
弄堂里大多數(shù)店鋪簡樸得沒有招牌,東西堆放在門口,有些許凌亂,但并不妨礙居民們熱火朝天地進行挑選。
攤春卷皮的大姐技藝嫻熟,制作過程相當藝術(shù):一盆面筋糊,一只鐵爐,爐上放置一個平鐵鍋,都擺在順手的地方;一手捏面筋團,在手上快速轉(zhuǎn)著圈兒,瞅準時機迅速往鐵鍋上一沾,一張近乎透明的薄片就誕生了。門簾邊上掛著春卷的來歷和寓意,預(yù)示著萬物復(fù)蘇、春天來臨。春卷皮賣20元一斤,做好的春卷15元一盒,一盒10個左右。顧客們打著傘,排著長長的隊?!斑@幾天生意好,這條街道都被擠滿了,要買快來買哦?!崩习暹叴虬吅?。
煎得金黃的蛋餃也很討喜。掛著“金華土豬肉”招牌的店里,兩個鐵板一次性只能攤四個蛋餃,伙計快速地澆蛋液、放肉餡、包蛋餃,動作流暢,依然跟不上人們一盒一盒買的速度。
有難得一見的新鮮佛手。一筐一筐黃色的新鮮佛手占據(jù)了整個店面,老板縮在一角,不時地叫賣:“佛手13元一斤,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崩习逭f,“佛手來自金華,對降血壓有一定功效,曬干以后泡茶泡酒都可以?!币粋€大哥腦袋探進來:“我要兩個小的?!崩习逡稽c也不詫異,接過話音:“供在佛前用的吧?!辈耸袌鲑I到文人書房里的案頭清供,雅俗共賞,頗有趣味。
夫妻攜手、爺孫齊步、鄰里結(jié)伴,拎著純手工編的杭州籃,一家家挑選。一眼望過去,叫賣聲、還價聲,各個小門店里冒出的一團團起鍋的白氣,夾雜著一弄堂的饅頭、粽子、冬腌菜等的香味,簡直了……
四方食事和煙火人間,在這些與吃有關(guān)的一切細節(jié)里,時空和地域的界限仿佛隨之消解。相似的味道,同樣慰藉今人與往昔,映照出生活最真實的模樣。
最后的馬路菜場
回家,是每個人永遠的旅程。
大馬弄的這一頭,市民老楊,正端著單反相機“咔嚓咔嚓”拍下這一幕幕人間煙火。他在這附近住了20多年,五年前搬走,但仍然會經(jīng)?;貋磙D(zhuǎn)一轉(zhuǎn)。
“今天是陰雨天,你看著五顏六色的雨傘一把一把交疊著,有別樣的風景,我是專程來拍照的?!鞭D(zhuǎn)一個角度,拉長鏡頭,“咔嚓”又是一張。末了他留給我一句話:“這是杭州最后的馬路菜場?!?/p>
馬路菜場,保留著最傳統(tǒng)集市的要素:能容納許多各地的小販,能在馬路邊上擺攤,做些小本生意。他們沒有固定的店鋪貨攤位,但是他們的貨往往很新鮮,價格也更有優(yōu)勢。
在包子鋪和冬筍攤的夾縫中,地上鋪了張塑料紙,上面放著兩捆大白菜和一小袋紅薯,邊上還有一桶冬腌菜。攤主是個帶著粉色斗笠的大媽,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也不叫賣,就盯著來往的顧客,期盼有一些人光顧。大媽是轉(zhuǎn)塘的農(nóng)民,早上5點起床,坐308路公交車來到這里,將一麻袋自家地里產(chǎn)的土特產(chǎn)擺到這里。
看得出來,當天已經(jīng)賣得差不多了,她想著把剩下一點菜賣出去就能回家?guī)O子了。“紅薯10塊錢一袋,冬腌菜5塊錢一把帶走?!彼闷鹨焕Χ绮诉f上來,對著一位光顧的大爺說。大爺看到她伸出來的手,又紅又腫滿是裂痕,“這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被蛟S是因為這一絲的惻隱之心,大爺買下了最后一捆冬腌菜。
不遠處巷口牌樓下,孤獨地坐著一位老奶奶,也不打傘。腳邊放著一個花布袋子,一截木秤桿子露在外面。邊上塑料袋半打開著,看不清里面放著什么。她也不常吆喝,只見到熟人才打個招呼。
我湊了上去,發(fā)現(xiàn)塑料袋里放著幾個曬干的甲魚殼。原來她是收甲魚殼的。老奶奶姓王,是桐鄉(xiāng)人,來杭州很多年了。她每天都安靜地坐在這里,到中午11點就走。附近的老鄰居誰家有甲魚殼都拿到她這里賣。
“給你7塊錢。兩個大一點的,2塊錢一個,三個小一點的,1塊錢一個?!辈灰粫?,王奶奶就收到了5個甲魚殼,還跟大姐嘮了一會兒嗑,結(jié)束了還不忘給個祝福:“好人有好報哦!”
我問她:“您收這么多甲魚殼干什么用呀?”
她回答:“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我轉(zhuǎn)賣給專收甲魚殼的人,能賺一筆差價?!彼D月廿六也要回老家啦,家里人正等著她回家過年。
有人輾轉(zhuǎn)漂泊回歸故土,也有人遠離親人奔赴千山萬水。每一個老百姓來說,對于家的眷戀,被寫在勞作的農(nóng)田、店鋪的門口、通勤的車上、燦爛的煙花里,也寫在一道道的食物里、一趟趟回家的旅程中。日月輪轉(zhuǎn),再揉眼時,風景變了,味道還在。
家的味道,就是一家人團聚在一張餐桌旁。杭州人的魂,就藏在這一片繁華的市井生機里。(記者 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