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國好人”、守陵人卞康全積極為烈士尋親，宣講紅色文化 ——

　　守望五條嶺，守護“來時路”

　　7月27日，灌南縣張桂生老人帶著家人，走進五條嶺烈士陵園，祭拜他的父親、烈士張善道。78歲的老人流著熱淚，將寫給父親的信在墓前點燃，訴說無盡的思念。

　　五條嶺烈士陵園，位于鹽城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步鳳鎮(zhèn)慶元村，長眠著1947年鹽南阻擊戰(zhàn)中犧牲的2000多位解放軍戰(zhàn)士。村民卞康全長期守護陵園、主動為烈士尋親、積極宣講紅色文化，獲得“中國好人”等榮譽稱號。今年，是他全身心守護五條嶺的第十四個年頭。

　　一個農(nóng)民，何以成為一個堅定的守陵人、一個熱心的尋親者、一個誠摯的宣講員?他的守護，對我們這個社會來說，意味著什么?近日，記者走進五條嶺烈士陵園，走近卞康全和熟悉他的人，尋找答案。

　　“烈士就是我們的親人”

　　盛夏，56歲的卞康全穿著白色長袖襯衫、深色長褲，皮鞋擦得干干凈凈。一見面，他就對記者說：“感謝你們來宣傳我家鄉(xiāng)的烈士?！焙髞碛浾甙l(fā)現(xiàn)，這不是客套話，烈士在他心里比什么都重。

　　鹽南阻擊戰(zhàn)結(jié)束后，一塊鹽堿地上挖出5條長約40米的溝，2000多位烈士的遺體疊葬溝中，形成1米多高的5條長嶺。這便是英烈忠骨鑄就的五條嶺。卞康全的祖父卞德容等村民，參與了埋葬烈士的工作。因住得近，卞德容常去五條嶺轉(zhuǎn)轉(zhuǎn)、添土修墓。后來，卞康全的父親卞華也主動守護烈士墓地。

　　“烈士是我們的恩人，不能不去看?！?4歲的卞華與記者說到義務守墓的事，只有短短兩句話，“沒有他們，我們沒有好日子過?！?/p>

　　“我母親常說，五條嶺的烈士也有父母親人，我們要守好墓，等他們的親人來找?！北蹇等斡浉改竾诟溃е卸鞯男?，跟在父親后面，常去五條嶺拔草、培土。

　　2009年，當?shù)卣藿ㄎ鍡l嶺烈士陵園。次年，卞康全與鎮(zhèn)民政辦簽署陵園管護協(xié)議，從此將一份責任擔在肩頭。聽從鹽城顧吾書社社長顧壽義建議，卞康全從2010年3月15日開始寫工作日記，記錄與陵園相關(guān)的事情，哪怕沒事也要寫一筆“無人前來”或“今日無事”，一天不斷。

　　日記里有父親的教誨：2013年3月22日，今天我和我的老父親一起給五條嶺的烈士們填墳、培土、換新紗帽。我爸爸還要我記住，烈士的親人不在這里，他們(烈士)在我們家鄉(xiāng)已經(jīng)60多年了，就是我們的親人、先人，我們要年年給他們按時填墳、培土、換新紗帽，并按時節(jié)祭拜。我和他一起做，一邊聽他說，其實我早就記住了，因為他每年做的時候都說同樣的話。

　　巧的是，2013年1月19日，他在日記中寫下自己對兒子的囑咐：今天星期六，早上8點后，我兒問我道，爸爸我干什么呢?我說你到陵園里仔細看一看、走一走。我兒走到墩子邊時，我忙著叮囑了一句，別忘了向烈士問聲好，他答知道，也可能是長期跟我到陵園慣了，他懂得了進入陵園后不喧嘩、不皮玩(頑)……

　　卞康全的職責是保護陵園設(shè)施不被盜損、打掃衛(wèi)生、清除雜草、維護綠化等。他把烈士當親人，前去祭拜烈士的人、尋訪烈士安息地的人是不能怠慢的客人。白天大部分時間在陵園，輕易不敢外出，他唯恐錯過來人。家人都知道，看見有人到陵園，馬上就要告訴卞康全。他的家、農(nóng)田都靠近陵園，當他在田里勞作時，“心里吊吊的，不斷扭頭往陵園看”。聽見車響看到人影，他忙放下手頭活計，快步去陵園接待。2016年2月7日，除夕，他準備到母親墳上祭拜時，看到有車輛駛?cè)肓陥@。他放下東西去陵園，先接待了一個祭拜烈士的17人大家庭，接著又見到3輛車，是另外一位烈士的后人們來了。他心想一定需要好長時間，便打電話安排兒子去祖母墳上祭拜。時隔7年，卞康全依然記得這件事。他說：“人家親人的血淌在我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我不能把客人晾在那里。我兒子替我去上墳也是可以的?！?/p>

　　他感恩烈士，也感恩祭拜烈士的人，因為“看到人民對烈士的感情”。2016年8月20日，他在日記本上寫道：中午我至陵園，知道有客來過，因為見一個大大的白色甜瓜擺在紀念碑前。這無疑是祭拜先烈的。您祭拜先烈，我向您鞠躬。

　　2016年11月17日，建湖縣退休教師唐錫琪在五條嶺抄寫紀念碑上的碑文。得知老人來步鳳鎮(zhèn)親戚家做客，在小雨中騎車10余公里專門到五條嶺瞻仰，抄碑文是為了回去教育家中孩子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卞康全回家拿朋友給的相機為老人照相，又去鎮(zhèn)上印成照片，次日一早把照片送到老人手中，不肯收取分文。

　　兩個孩子要上學，連“人情”都在漲，卞康全經(jīng)濟壓力不小。曾有鄰居喊卞康全外出打工，一天170元?！爱敃r我守墓的收入是一個月500塊，打3天工就能掙到了，但我不能去。”卞康全說，“兄弟是好意，我不能跟他講大道理——那就是打人臉了，我只說‘我理解你，但你不理解我啊’?！睘榱硕鄴挈c錢，卞康全的妻子唐蘭女去鄰縣打工，前后干了10年。這位樸實的婦女說：“來人說話我不會交流，就讓他留在家里。” 卞康全慶幸找到賢惠的妻子。

　　“要以更快的速度尋親”

　　槍聲暫歇時的匆匆掩埋，2000多位烈士姓甚名誰、來自哪里，成為久長又磨人的疑問。經(jīng)過多方走訪調(diào)查、公開征集史料實物，鹽城市政協(xié)學習文史委員會、亭湖區(qū)政協(xié)學習文史委員會2011年編成《難忘五條嶺》，其中收錄751位烈士的英名。

　　守著五條嶺，卞康全見到許多來尋親的人，有的伏在嶺上痛哭，有的失望而去。他想，不如主動去尋找烈士后人。2018年，根據(jù)《難忘五條嶺》、當時在漣水縣委黨史辦工作的王繼華提供的漣水籍烈士名錄，卞康全開始主動幫烈士尋親。他首先向漣水、沭陽寄去150多封尋親信，心想“哪怕能有一封信被烈士后人收到也好啊”。

　　2018年，漣水籍烈士樊桃成的兒子樊修茂，收到卞康全寄去的尋親信后，次日就趕到五條嶺，痛哭著說“兒子來遲了”。卞康全說：“這一聲自責，猶如鞭子抽打我的心。怎么能怪他來遲了呀，是我們守護的人沒有及時告訴他。我要以更快的速度尋親。”

　　2019年6月，得知卞康全為烈士尋親，鹽城郵政定制尋親信封，免費投遞尋親掛號信。鹽城郵政亭湖分公司總經(jīng)理陳劍云介紹，收信人姓名不詳、區(qū)劃地名發(fā)生變化、知情老人為數(shù)不多等問題，是投遞尋親信的極大障礙。投遞、退回，再投、再退，投遞人員一鄉(xiāng)鄉(xiāng)試投、一村村尋找、一家家詢問，實在無法投遞才退回五條嶺。有一封尋親信上，貼著多達21張“改退批條”。

　　可只要妥投，便能撫慰一個苦苦尋親的家庭，告慰一位烈士的英靈。2020年4月7日，101歲高齡的季玉珍，帶著子孫到五條嶺祭拜她的丈夫、烈士宋正華。1946年，24歲的宋正華告別母親妻女參軍時，女兒宋才亞8個月大。1954年，親人才得知宋正華1947年在鹽南阻擊戰(zhàn)中犧牲。2000年以來，家人在鹽城、泰州一帶的陵園甚至到福建尋找烈士安息地。收到輾轉(zhuǎn)而來的掛號信后，宋才亞馬上打卞康全電話了解情況，一夜難眠。“我們不知道有個五條嶺，要不是他寫信來，哪能找到父親?！?/p>

　　無論過去多久，親人不會忘記先烈。卞康全往外寄信，也收到請他幫忙尋親的信件，接到尋親者的電話。他說：“從不關(guān)機，只在有活動時靜音；從不用冰冷的語言回答；看到未接電話必定打過去，從不等人家再打過來?！彼幌脲e過一個幫烈士“回家”的線索。

　　卞康全聽說中華英烈網(wǎng)后，就學習上網(wǎng)查找，還注冊QQ號、建立微信群用于幫烈士尋親。去年，為了五條嶺烈士陵園新建陳列館的展陳等工作，退役軍人事務部門將《江蘇省革命烈士英名錄》送到五條嶺，請卞康全做一些校對。他如獲至寶，十來天起早貪黑把五條嶺有關(guān)烈士信息抄錄在筆記本上。

　　鹽城經(jīng)開區(qū)社會事業(yè)局原局長戴亞生傾心收集、整理、研究鹽南阻擊戰(zhàn)史料，在2023年3月將史料輯錄成一冊《豐碑矗立五條嶺——鹽(城)南阻擊戰(zhàn)史料匯編》。經(jīng)比對甄別，他基本確認五條嶺935位烈士的姓名、籍貫、部隊番號等信息，為尋親提供了更新更準的依據(jù)。

　　去年9月，根據(jù)組織安排，鹽城市步鳳小學副校長王鳳軍開始負責五條嶺烈士陵園的工作，卞康全有了伙伴。今年清明節(jié)前，兩人整理出26位連云港籍烈士信息，發(fā)出尋親信，并請連云港媒體提供幫助。不到10天，其中19位烈士的親屬找到了。不久前，第二十封尋親信送到張桂生家中，幫他找到了父親。

　　鹽城郵政先后發(fā)出4批、873封尋親信，加上卞康全個人寄的，已有1000多封尋親信從五條嶺發(fā)出。卞康全統(tǒng)計，多方力量、多種渠道的雙向?qū)ふ?，已為五條嶺的404位烈士找到親人。

　　去年10月，鹽城市退役軍人事務局制定為烈士尋親的“三年行動方案”，與卞康全等尋親志愿者進一步形成合力。

　　一位興化籍烈士的后人告訴卞康全，村里還有人跟他父親一起犧牲。卞康全登錄中華英烈網(wǎng)，查看幾千位興化籍烈士的信息，綜合時間、地點等因素篩選出250多位烈士，再按“基本確認”“信息不全需要確認”“信息可能錯誤”詳細分類，做好尋親的基礎(chǔ)工作。7月中旬“五條嶺興化籍尋親群”建起來，兩地退役軍人事務部門工作人員參與其中。

　　與卞康全朝夕相處近一年，王鳳軍感慨：“卞康全對先烈無比尊敬，他全身心撲在陵園，虔誠!”

　　王鳳軍經(jīng)常聽到卞康全與烈士后人通話，真切地感受到烈士后人對卞康全非常敬重。宋才亞的外孫女陸璐記得，跟曾外祖母去五條嶺祭拜，家人灑淚時，卞康全也哭了。這名24歲的年輕人說：“我在鹽城市區(qū)工作，離五條嶺不遠，我主動提出加入為烈士尋親的隊伍，卞老師同意了?！焙幽贤诵萁處熤芾^迅從廣播中聽到卞康全一家三代守護五條嶺的故事，情不自禁寫了一個條幅，寄給卞康全表達敬意。

　　“把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五條嶺烈士陵園9點對外開放，但卞康全通常7點左右就到了。他有一套獨創(chuàng)的晨間儀式：在紀念碑前三鞠躬，背誦一遍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碑文，再繞五條嶺走3圈。

　　晨光中，5條長嶺靜靜臥著，兩側(cè)成排成隊的銀杏樹泛出柔和的綠意，不知哪棵樹上的鳥兒“啾啾”鳴叫，遠處的聲聲“布谷”像在回應這邊的同類。

　　卞康全將五條嶺的一切盡收眼底。

　　五條嶺變了。

　　1991年清明之前，烈士陳同桂的女兒陳繼業(yè)找到五條嶺，找到父親。她去卞康全家借鍬，為父親墓上添幾鍬土。卞康全也提上一把鏟陪她去墓地。不知父親在哪條嶺下，陳繼業(yè)為每條嶺都培上幾鍬土。

　　1995年，步鳳鎮(zhèn)政府在五條嶺墓地旁植樹，立起一座紀念碑。陳繼業(yè)主動為立碑捐資。2009年，當?shù)卣ㄆ鹞鍡l嶺烈士陵園，修筑通往陵園的路，方便人們前去祭奠烈士。

　　2010年至2019年，鹽城市實施“慰烈工程”期間，步鳳鎮(zhèn)163座烈士散墓、18座烈士群墓都遷入五條嶺烈士陵園。

　　2021年，政府投入4300多萬元，按照省級烈士陵園硬件標準改造擴建五條嶺烈士陵園，將其從10畝擴大到50畝，新建一座19.47米高的紀念碑、約2600平方米的陳列館，增加紀念亭、風雨廊道等功能設(shè)施。去年9月以來，完成改造提升的陵園已接待200多批參觀者。

　　7月19日，記者在五條嶺烈士陵園采訪時，遇到鹽城經(jīng)開區(qū)幾所小學的30名少先隊員。他們參加鹽城經(jīng)開區(qū)新時代文明實踐中心等單位組織的紅領(lǐng)巾講解員研學培訓，在老師帶領(lǐng)下參觀陳列館。卞康全給孩子們講述守護五條嶺、為烈士尋親的故事。他以這句話結(jié)尾：“五條嶺是載體，我們每個人都是載體，(你們)要通過學習、語言表達，把故事講給更多人聽，讓人們了解先烈，珍惜當下幸福美好的生活?！币慌缘柠}城市松江路小學大隊輔導員孫楠對記者悄聲贊嘆：“卞老師是個很有情懷的人。”

　　30多年前，當卞康全沒有考上高中，無奈回家務農(nóng)時，他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會長久地與五條嶺關(guān)聯(lián)。

　　卞康全變了。

　　他變得注意穿著——進陵園必定穿長袖長褲，哪怕在炎熱的七八月——這是他對烈士的禮數(shù)。

　　他說，少年時當作家、詩人的夢想早已磨滅，但他更愛閱讀了。那是2008年，看到鹽城媒體的報道后，顧壽義去五條嶺尋訪，認識了卞康全。后來，卞康全應邀去顧吾書社做客，“看到上萬冊的書很震驚”。他尊顧壽義為老師，也聽從顧壽義建議，記工作日記，為到訪者備留言簿，以及多讀書。

　　“有人問我，這些年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有時候幾天沒有一個人來，我是不是很寂寞?”卞康全說，“我從不覺得痛苦、煎熬，當我把場地掃干凈、草拔過了，我就拿出書。有人來我便合上書，沒人來我就看書，我覺得一天也不長?！?/p>

　　在顧壽義眼里，過去的卞康全是木訥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現(xiàn)在他變得開放、活潑。

　　他愿意把紅色故事說給更多人聽。向參觀者、學講解的小學生、采訪他的記者講述五條嶺，講述先烈的犧牲，講述鹽南阻擊戰(zhàn)的意義，他有著滿腔的熱忱，他的講述滔滔不絕，讓人難以打斷。

　　“陵園沒有給卞老師安排講解工作，但目前又沒有專職講解員，他就主動把講解任務接下來。二三十年來，他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在烈士墓前講述五條嶺的歷史，這些年也讀了一些跟鹽南阻擊戰(zhàn)相關(guān)的書?！蓖貘P軍說，“我天天聽，發(fā)現(xiàn)內(nèi)容都在他腦海里，脫口就來了。”

　　在鹽城，以烈士名字命名的鎮(zhèn)(街)、村(居)，共計128個。弘揚紅色文化，賡續(xù)紅色血脈，是這片熱土永恒的旋律。卞康全擔任多所學校的校外輔導員，被鹽城市退役軍人事務局聘為“鹽城市退役軍人思想政治工作指導員”。去年，在鹽城市文明辦等單位舉辦的“鹽城紅色地名故事我來講”活動中，他獲評優(yōu)秀宣講員。

　　對于卞康全的堅守，也有不同的聲音?！坝腥苏f我傻，也有人說我指望以后有好處。我的父母只告訴我，要待烈士像親人?！?/p>

　　“政府給了我榮譽，我更不能怠慢(守陵工作)，要更加注意自己的形象。我只是一粒塵埃，是烈士的光輝讓我有了一點閃光?！北蹇等f。

　　卞康全沒有變。

　　他還是一個質(zhì)樸純粹的人，他還堅守著感恩報恩的世界。

　　五條嶺沒有變。

　　它是走得再遠都不能忘記的“來時的路”。國家和人民永遠尊崇、銘記英雄烈士為國家、人民和民族作出的犧牲和貢獻。

　　行者不孤。守護烈士，守護初心，是卞康全的選擇，也是一代代中國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