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節(jié)年為首，四季春為先。對于中國人來說，“春節(jié)”在2025年有了新的意蘊。

　　北京時間2024年12月4日晚，在巴拉圭亞松森召開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政府間委員會第19屆會議上，中國申報的“春節(jié)——中國人慶祝傳統(tǒng)新年的社會實踐”正式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

　　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展覽展示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主任，曾任文化部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司副司長、一級巡視員馬盛德介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用‘人類’而非‘世界級’來定義非遺代表作，是站在全人類‘文化共享’的高度看待非遺，這樣的視角和高度，完全打破了地區(qū)、民族、國家之間的界限，體現(xiàn)的是文化的包容性和開放性?！?/p>

　　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表述里，春節(jié)被定義為“中國人慶祝傳統(tǒng)新年的社會實踐”。

　　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迄今為止一至五批)評委、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華東師范大學終身教授陳勤建解釋：“春節(jié)是中國人對宇宙與生命歷程認知下所進行的社會實踐，也是一種文化身份和文化自信的表達。申遺成功是一個重要的標識，讓中國文化以豐富多彩的形式走向世界?！?/p>

　　英歌舞、炮龍節(jié)、崇明糕……節(jié)日期間，來自祖國各地的同胞展現(xiàn)了來自家鄉(xiāng)的非遺年俗。非遺絕非歷史文化的生硬延續(xù)，它呈現(xiàn)了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生活旨趣，也體現(xiàn)了世代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矢志不渝的追求。

　　每一個普通人的過年方式，或許都是一種非遺傳承。

　　普通人的“英歌舞”

　　正月里的潮汕，村落里的每一片土地，都是英歌舞的舞臺。

　　36歲的李毓林來自后溪英歌隊，今年是他跳英歌舞的第24個年頭。對潮汕人而言，英歌舞是融入血液的熱愛與傳承。李毓林說：“我會一直堅持到跳不動為止?！?/p>

　　英歌舞是潮汕地區(qū)極具代表性的民間舞蹈、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民間稱“無武不英歌”。相傳英歌舞最初源于清初禁武令，因練武受限，人們便將武術動作巧妙地融入舞蹈之中。舞者扮演的角色形象多源于《水滸傳》，李逵的豪爽、林沖的英武……這些角色通過舞者剛勁有力的動作，表達驅散邪祟的愿望，祈禱一方平安。

　　“基本上每天下班后都會到基地訓練。”李毓林說，英歌隊的大多數(shù)成員都是將英歌舞作為愛好，沒有工資，大家因熱愛聚集在一起。

　　李毓林白天是普通的上班族，夜里便成了梁山英雄阮小七。

　　為了扮演好英雄，英歌隊的舞者要付出許多努力。李毓林的手上滿是傷疤，常常貼滿創(chuàng)可貼。許多隊員的手指關節(jié)因常年訓練而變形。不過，每當表演開始，隨著激昂熱烈的節(jié)奏，整齊劃一地舞動起來，李毓林就一下子沉浸其中。

　　“小時候看到英歌舞表演，我會一直跟著跑。”李毓林說。在當?shù)?，孩子們大多對英歌舞有興趣，只要有興趣就可以免費在當?shù)貙W習。因此，英歌舞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在潮汕地區(qū)傳承至今。

　　李毓林所在英歌舞隊中，最小的年僅6歲，年長的有40多歲。新一代主力隊員中，高中生蔡晉騰是傳承隊伍中的新鮮血液。

　　蔡晉騰說，身邊的同學幾乎都會加入英歌舞訓練。盡管學業(yè)繁忙，他們仍會堅持每周六晚長達3小時的訓練。他最喜歡表演宋江和曹偉的打法，一招一式都認真揣摩，力求展現(xiàn)出角色的神韻。

　　自從前年加入潮南區(qū)泗和英歌隊，蔡晉騰的社交媒體內容全是關于英歌舞的視頻?！坝⒏杈褪亲詈玫奈陌福皇呛艹錾呛軣釔?。”他在朋友圈寫道。

　　今年，為了“備戰(zhàn)”有特殊意義的非遺中國年，各支英歌隊的表演規(guī)模和陣勢比往常更盛大。

　　1月中旬，剛剛結束上海站表演的后溪英歌隊，馬不停蹄地投入到春節(jié)緊鑼密鼓的排練中，泗和英歌隊也派隊員前往重慶等地演出。

　　“每年我們都會不斷對英歌舞的打法和訓練進行改進?！崩钬沽终f。為了讓英歌舞更貼合現(xiàn)代觀眾的審美，隊員會在傳統(tǒng)動作基礎上，融入一些更具節(jié)奏感和視覺沖擊力的新元素。

　　英歌一響，萬人空巷。短棒的每一次揮舞，都讓水滸英雄更加生動，潮汕人的精神也在這鏗鏘有力的舞步中代代相傳。

　　“非遺年味”有龍有鼓

　　每年正月十一，賓陽縣會如期舉行炮龍節(jié)。炮龍節(jié)的主要活動是舞龍，縣里各個街道都派出舞龍選手，也有屬于各自隊伍的“龍”。

　　舞龍開始前，賓陽的老廟里，族里的長者手執(zhí)雞頭，蘸血完成“點睛”儀式，“點睛”之后，大家一起出發(fā)。舞龍者通常頭戴竹帽，不穿上衣，統(tǒng)一穿黃色褲子，腰間系一條紅色帶子。圍觀者立于街道兩側，點燃小鞭炮扔向龍身，如果龍身被點著就代表著好運。舞龍時，游客穿過煙霧和火光去摸龍頭，如果摸到，就代表來年吉祥。

　　賓陽炮龍文化的歷史已有千年，展現(xiàn)壯漢民族文化的交融。2008年，賓陽炮龍節(jié)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名錄。其還曾獲得過“中國最佳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節(jié)慶”榮譽稱號，并入選中華體育文化優(yōu)秀節(jié)慶項目。

　　羅雙怡生活在廣西，第一次圍觀炮龍節(jié)時只有八九歲。整條街道煙霧繚繞，到處彌漫著煙花爆竹的味道。舉行炮龍活動的晚上，賓陽縣燈火通明，炮竹聲經(jīng)久不息。時至今日，年味滿街的畫面猶在眼前，耳邊似乎還有炮聲回蕩。

　　在湘西，湘西深山樂隊早就熱火朝天地為春節(jié)排練歌舞。細雨迷蒙，湘西苗寨古村落的田間，身著苗族傳統(tǒng)服飾的男男女女手牽著手，跳舞唱歌，現(xiàn)場不少觀眾舉起手機，記錄下這美好時刻。線上直播間有129萬網(wǎng)友也在觀看這場演出。

　　湘西深山樂隊創(chuàng)始人龍先宏留著大胡子，被直播間的粉絲親切稱為“大當家”。作為村晚的主要籌備者，他從一開始就明確村晚的規(guī)矩，不請網(wǎng)紅，也不請城里有名的藝術家。

　　在這場村晚中，有個節(jié)目是農(nóng)人朗誦，表演者是50歲以上的農(nóng)民。他們沒讀過多少書，文化水平有限。100多字的朗誦稿每天都得練，有不認識的字就標上音。節(jié)目表演時，龍先宏被深深感動，“那種音調來自大山，發(fā)自肺腑，是最為淳樸而珍貴的東西”。

　　在龍先宏生活的湘西，有許多非遺項目。每年大年初二，苗族人會在呂洞山進行祭祀。祭祀活動常用歌舞、鼓聲和各類祭品表達對祖先的感情。苗鼓是鼓舞中的主樂器，也是苗族世代供奉的圣物。時代變遷，湘西苗族鼓舞已不再只是祭祀的專屬，春節(jié)期間，在德夯苗寨等景區(qū)，游客也能見到鼓舞。

　　在云南怒江，59歲的白族大爺開干益正忙著社區(qū)節(jié)目的排練。開干益居住在怒江州易地搬遷安置社區(qū)和諧社區(qū)，這里的搬遷群眾來自洛本卓鄉(xiāng)、古登鄉(xiāng)等5個鄉(xiāng)(鎮(zhèn))30個村，有傈僳族、白族、漢族等7個民族，少數(shù)民族人口占總人口的98%。

　　在這個由不同民族群眾共同組成的社區(qū)里，濃厚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氛圍下，“非遺年味”更顯有趣。大年三十的前一周，社區(qū)里每天都舉辦晚會。當?shù)鼐用癖硌萘撕芏嗯c非遺有關的節(jié)目，像唱擺時、彈起奔。

　　擺時，是傈僳族民歌的一種類型，于2006年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名錄。20多位老年人，穿著傈僳族服裝，伴隨聲聲吟唱，搖曳著身體，沉浸在這個頗有民族風味的阿卡貝拉(無伴奏合唱)現(xiàn)場里。

　　起奔則是傈僳族民間古老的彈撥樂器，2017年被列入云南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名錄。

　　“社區(qū)居民愿意參加的、喜歡民族文化的都會來參與，老年人居多?！遍_干益說。

　　舌尖上的“非遺美食”

　　除了歌舞表演，年夜飯桌上的非遺美食也有不少。

　　開干益所在的怒江流域，過年必不可少的美食有琵琶肉、老窩火腿、漆油雞、嚇拉(怒族語音譯，即酒煮漆油雞，漢語意為砂罐醉雞)、苞谷稀飯……其中有超過7種非遺美食。

　　漆油雞是出場率最高的菜品，也是很多人來到怒江大峽谷必品嘗的菜肴之一。

　　非遺體現(xiàn)在這道菜的核心配料——漆油的制作工藝。摘下漆樹的果實，在大鍋里翻炒攪拌，然后用自制的工具“汁擺”(傈僳語音譯)榨取漆油，最后把漆油倒入碗里，冷卻凝固后就成了漆油餅。嚇拉則是用漆油、白酒與雞燜制而成，一般只在重要節(jié)日、貴賓到來或婚喪大事時才制作。

　　“對于怒江人來說，非遺早已融入在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開干益說。

　　在上海，非遺美食同樣是許多人對春節(jié)的念想。

　　每年過年前半個月，王俊芳就開始拜托小姐妹的老公做崇明糕。等到快過年，做崇明糕的人多了，就忙不過來了。

　　雖說是糕，崇明糕卻并不是純糯米制品。十斤崇明糕，一般是八斤糯米摻兩斤大米，配料還有糖、葡萄干、核桃、紅棗、芝麻……崇明糕制作并不簡單。

　　每年，王俊芳都會把新鮮出爐的崇明糕分切好送給親戚朋友。她覺得，這是年味，更是情誼。

　　2013年4月，崇明糕制作技藝被崇明縣列為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后被列入上海市非物質文化代表性項目名錄。2016年，原崇明縣文廣影視局認定陸永飛為該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

　　陸永飛在崇明經(jīng)營的“崇明陸記”糕點店是他爺爺那輩創(chuàng)辦的。這些年來，每當有游客向他請教崇明糕寓意時，他總要從頭說起：歷朝的《崇明縣志·風俗卷》中，便有“元旦燃爆竹，啖年糕”，崇明糕的“糕”與“高”諧音，寓意“步步高升”。

　　相傳古時崇明島中部常遭自然災害，莊稼收成差，有位江南嫁來的姑娘，在年關前按娘家“廿四夜”祭灶習俗，用米粉加糖、紅棗、赤豆等做糕點祭灶神，此后崇明島風調雨順、人壽年豐，習俗便流傳下來。

　　32歲那年，陸永飛成為崇明糕制作手藝的接班人。今年已是第29年。2006年4月，陸永飛第一回受邀參加長三角鄉(xiāng)土小吃會展，第一天賣出三四千份，他感到驚喜：“崇明糕受到各地認可。”

　　如今，陸永飛的女兒已經(jīng)30多歲，她一邊工作，一邊主動向父親學習崇明糕制作手藝。從配比、磨粉、拌粉、醒粉、蒸糕、繩子切糕……陸永飛手把手教會女兒全流程，使這一手藝得以傳承。

　　顧洪斌是崇明糕品牌“顧伯伯”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說崇明糕既帶來了年味，又帶來了收入。

　　2019年，顧洪斌牽頭37個村民小組，成立股份制合作社。2020年，合作社大約做了2萬個崇明糕，年底第一場分紅，百分之五十的創(chuàng)收來自崇明糕。收入上來了，大家也更有動力保護傳統(tǒng)味道。

　　“看到做糕了，就知道過年了?！鳖櫤楸蟮耐暧洃浝?，一家人總是在年前做糕?，F(xiàn)在，顧洪斌做糕配料遵循傳統(tǒng)，但在形狀、體積上進行改良。他將圓糕改為方糕，切出來方方正正，避免浪費。體積改小，現(xiàn)在最大三斤半，最小一斤半，便于攜帶與分享。

　　達到“文化共享”目的

　　中國幅員遼闊，不同地域的春節(jié)文化傳統(tǒng)各不相同?！爸袊汗?jié)能夠成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就是人類文化多樣性的體現(xiàn)，中國人獨一無二的文化心態(tài)和價值本身就是對人類文化的一種貢獻?！标惽诮ㄕf。在他看來，應該盡可能多地保留春節(jié)傳統(tǒng)的差異化，秉持尊重文化多樣性的心態(tài)和理念。

　　“春節(jié)作為各族民眾辭舊迎新、祈福納祥、集體歡慶新年生活的中國式表達，成功入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從整體上提升了遺產(chǎn)的可見度，不僅體現(xiàn)中國豐富的非遺資源和中國人民偉大的創(chuàng)造精神，也讓更多的人了解春節(jié)，達到‘文化共享’的目的?！瘪R盛德說。

　　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表述中，春節(jié)是“中國人慶祝傳統(tǒng)新年的社會實踐”。社會實踐指的不僅僅是節(jié)日慶?；顒?，還涉及與每個中國人息息相關的一個重要觀念——中國人對“一年”，以及人們參與相應社會活動的理解。

　　非遺傳承不僅是技藝的學習模仿，更是一種系統(tǒng)性的活態(tài)傳承，應當融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方式。“非遺與我們每個人的生活態(tài)度與方式、生活審美與趣味息息相關。中華民族文化的根脈也絕非局限于某一項文化的制作和工藝。只有理解非遺的核心理念，抓住其中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價值，才能讓外在的形式與時俱進?！标惽诮ㄕf。

　　對于每一個普通人來說，過好有“年味”的年，就是在傳承非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