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山腳下一處煙火聚集之地名叫“大馬弄”,南宋時為馬軍司所在地,如今是杭城現(xiàn)存最后的馬路菜場,亦是這個城市土味美食的活畫軸。
定居杭城后我不止一次去過大馬弄,時節(jié)在春、秋、冬三季。春有春卷油脆爽口,秋有火柿深林染霜,冬有醬鴨溫潤咸香。唯獨缺了夏。這個被稱作“人間天堂”的城市在平時都溫柔含蓄,唯獨到了夏日性情大變。那股子暴熱直叫人四散奔逃,因而也錯過了探尋真相的機會。大馬弄的夏究竟有何惹人流連之物,此謎題在今年盛夏方才揭曉。
今年夏天我走進大馬弄,一道夏日頂流突現(xiàn)在眼前,腳步再也挪不開。不遠處聚集了一群人,在身影縫隙間,一塊塊粉紅若隱若現(xiàn),一如夏日的柔情,唯有機緣巧合之下得以相見。
從前來大馬弄未曾注意到花市,此處售賣尋常煙火吃食而聞名遠近,此時卻有了生活中另一種情致。一束束含苞待放的粉荷連同青翠荷葉在空氣中飄著淡香。
上周三夜晚,我來到西湖邊漫步。夏日風(fēng)荷盡在眼前,襯著不遠處寶石山的燈火流光溢彩。荷葉伴著晚風(fēng)繾綣舒張,暴烈的夏日都為之消停下去。唯獨沒有感受到一縷荷葉的清香。奇怪的是,那晚任憑我在荷池前久久駐足,那縷清香始終沒有現(xiàn)身,仿佛被夜色深藏。最后暴雨突至,只得抱憾而歸。
眼前的荷花沒有先前見過的密集簇擁,離開碧水置身鬧市,香味反而濃郁襲人。想來是離開安逸的滋養(yǎng)之地,生命之水才會流淌得更加洶涌。
荷花的青春年華在六月初至七月下旬,此后的花色會發(fā)黑。眼下的荷花正當(dāng)時,無怪成為頂流。一對夫婦在攤前迎來送往,花與葉經(jīng)過精巧匠心成了藝術(shù)品。女主人滿頭汗水,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燦爛。
四朵荷花、一只蓮蓬加一片荷葉,10元錢。儼然是一道夏日頂流。不曉得這樣說是否夸大其詞,起碼在這吃完一只蔥包檜就能逛遍的地方,它們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人聚集。稱之為頂流應(yīng)當(dāng)名副其實。
前面有位阿姨正彎腰專注挑選,這份虔誠令我不忍驚擾。不多時,她從中擎起一把,滿意地點點頭。緊接著,幾個年輕姑娘又是咋咋呼呼一通篩選,最終幾束脫穎而出。至此,我再也顧不上紳士風(fēng)度,躋身到前抓過一束,未及辨別好次就掃碼付錢。面對好的東西不能遲疑,否則便會失之交臂。沒過一會兒,原先滿目的色彩已黯淡許多。要想得到好東西,拼的是手速。
聽女主人介紹,上百束荷花通常在兩小時內(nèi)就會被一搶而空。不是賣空,而是被搶空。對于這話我毫不懷疑,畢竟人到了夏天就很難淡定,何況面對夏日的限量頂流。從女主人口中我還得知,有人專程從江對岸趕來購買。我朝周圍看了幾眼。那些人里究竟哪幾位來自江對岸不得而知,但相信此話非虛。
女主人給大家科普養(yǎng)花知識,算是售后服務(wù)。買花的時候一定要買花苞比較蓬松的,此種花苞自然開花的概率會大很多。我手中的這束,它已經(jīng)張開了小口,看起來下一秒就會綻放。
此外,女主人還叮囑大家,要是買回去后遲遲沒有綻放,可以捏一捏荷花尖,拍一拍花苞,然后手動將花瓣翻開。對我而言,它會不會綻放并不重要,只要將它帶回家便已收獲滿屋子的夏日溫柔。
我忽然想起,家中并無插花器皿。詢問身邊人,有位阿姨的手指向一個地方。從人群中抽身出來,我將荷叢高高舉起。一瞬間,內(nèi)心的瑤池激起了共鳴。無怪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無怪接天蓮葉無窮碧,那些映日的荷花別樣地紅。此時,我同那七百多年前的理學(xué)大家,以及那一只南宋的蜻蜓成為知音。
轉(zhuǎn)過身,原來夏日頂流對面就是夏日的絕味。攤主正是對面女主的丈夫。俗話說好事成雙,我又掏錢各買了一袋蓮子和菱角,連同手中那束頂流,好事難得匯成了三。
這時候腦海里想起一句詩: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雖是古詩名句已念誦多遍,然而只有那么一兩個瞬間才真正觸摸到了作者深藏在詩表下那顆滾燙熾熱的心。這抹粉色給江南憶增色不少,無怪白公當(dāng)時寫第一句詩就直抒胸臆。想來是情不自禁了。
我對著東方望了一眼,城隍閣的檐角溢出萬千霞光。天空之上,仙人似也高擎一束粉荷。此刻仙人、凡人統(tǒng)統(tǒng)迷醉于這抹夏日頂流。晨光落在花瓣上,印出夏日的肌理?;ò艘豢诿孛埽蛟S只在夏夜到來的時候一吐為快。口袋里的蓮子朝晨光挺起渾圓飽滿的肚子,菱角渾似一只只金元寶。
在那家店,我不光買了插花的器皿,又從貨架上拿起一只玻璃圓碟。等回到家將蓮子、菱角倒入其中,下一秒它們會在圓碟里唱起歌謠。
此前都是躲著夏天而去,殊不知躲它的同時,它也在離我而去。等到知了壓低了嗓音,夏的氣息已所剩無幾。說什么都晚了。
如今在大馬弄,我抓過了一把夏天,也主動走入夏的深處。在那里,我遇見一大片閑適與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