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欲雨,便想著去郭莊看荷,在湖岸擇一涼亭,靜坐等雨來,豈不妙哉。
郭莊是整個(gè)杭州我最喜歡的一個(gè)園子。沒有哪個(gè)園子能同它一樣,將半片西湖攬于窗下。推窗便見接天蓮葉、映日荷花,這等風(fēng)光實(shí)為稀有。況且游人又少,此處賞荷,山色如娥,波紋如綾,獨(dú)擁一番幽靜和古意。
郭莊每年夏季均有荷展,我尤愛乘風(fēng)邀月軒外的一片荷,亭亭凈植,不蔓不枝,荷紅蓮碧,一片晴朗。
乘風(fēng)邀月軒是一四角亭軒,夏日將隔扇門窗移去,就是一個(gè)涼亭,前有水波蕩漾,后有庭院深深,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可聞荷風(fēng)陣陣;冬日將門窗按上,又成一暖閣,梅落繁枝,風(fēng)雪樓臺,閣內(nèi)卻是暖意融融。如今,乘風(fēng)邀月軒成了茶室,軒內(nèi)有空調(diào),無論冬夏隔扇都關(guān)著了。
大雨來臨之前,湖天一色,湖上搖櫓船齊齊整整??看a頭,兩只鴛鴦浮在水中。到了下午四五點(diǎn),大團(tuán)烏云齊聚西湖上空,卷地風(fēng)兇氣十足地叫囂著,撕扯著,湖面迅速彌漫起一股水汽,水杉林暗如黑夜。緊接著,雨點(diǎn)砸下來,起先雨點(diǎn)大,間隔疏離,不一會兒雨點(diǎn)就密集起來,從高遠(yuǎn)的天空墜下,密密麻麻,如細(xì)針扎進(jìn)湖里。雨水洗去天地所有色彩,西湖儼然一幅黑白潑墨山水畫。
荷葉隨風(fēng)朝著一個(gè)方向翻轉(zhuǎn),粉色花瓣翩飛,高傲的蓮蓬如醉酒般不顧形象地?fù)u晃。落在荷葉上的雨珠無論將身子拉扯成什么形狀,都無法攀附住荷面,滾揉成一顆顆珠子,啪嗒啪嗒跌進(jìn)湖水里,如楊萬里《小池荷葉雨聲》中所寫:“乃是池荷跳急雨,散了真珠又還聚。幸然聚作水銀泓,瀉入清波無覓處?!?/p>
很快雨過天晴,洗過的天空從烏云縫隙中露出一張藍(lán)汪汪的臉,雨后湖山,如沐浴過的少女,渾身散發(fā)著潔凈清香。天地?zé)ㄈ灰恍?,大自然的盛世美顏,有如童話般空曠遼遠(yuǎn)。
在我看來,西湖賞荷,除了郭莊最佳,便是曲院風(fēng)荷的香波亭。香波亭,三面環(huán)水,四面荷風(fēng),亭下有蔭,故有無上清涼。荷花池外是一層密密攏攏的樹,四五棵垂柳,層層疊疊的香樟和欒樹,攏出一個(gè)世外荷花源,配著黑瓦白墻的水榭連廊,像宋畫里的湖山。
又是雨天來香波亭看荷花。水澹澹,雨蒙蒙,雨水從亭檐落入池中,叮叮咚咚。春雨中看花,花落滿地殘紅褪;夏雨中看花,卻愈看愈清麗。雨中紅荷,亭亭然,卓卓然,嬌妍俏麗,既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謙謙君子,又是“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的款款美人。
小坐香波亭,雨絲綿綿,湖中所植多為粉荷,花瓣落水,如一柄柄白玉粉勺,漂浮水上。雨落荷葉,小水珠匯聚成大水珠,大水珠游離成一塊白水晶,載不動了,荷葉往邊上一傾,一塊玉石墜湖。
池中又有不斷新出的小荷葉,新荷尚小,驟雨忽降,綠荷被雨滴摁下,重新抬起,誰也不懼怕誰。如此畫面,充滿生機(jī),讓人想起元好問《驟雨打新荷》中“驟雨過,似瓊珠亂撒,打遍新荷”幾句。驟雨忽來,珍珠般亂撒,打遍池中每一片新荷。
暮色漸合,雨聲漸細(xì),水中鴛鴦?chuàng)潋v著雙翅,在水面滑翔出一條直線,斑嘴鴨媽媽領(lǐng)著六只小斑嘴鴨,穿梭過蓮葉之下。
有荷花的西湖真是動人。北山路的荷花適合夜賞,傍晚六點(diǎn)半,暑氣漸散,天尚明亮,坐公交車到葛嶺路1號,向前步行5分鐘,便可見楊萬里所寫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無窮碧的荷葉如波浪似翻卷,別樣紅的荷花在傍晚漸次合攏,萬卷綠中直直伸出許多粉色“小火焰”。
荷香款款,蓮葉無邊,難怪楊萬里有一次干脆一口氣寫下了10篇詠荷詩。
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其一寫:“出得西湖月尚殘,荷花蕩里柳行間。紅香世界清涼國,行了南山卻北山?!?/p>
林子方要出任福州知州,楊萬里為他送行。兩人前一天晚上借宿在凈慈寺。第二天一大早,天氣清涼,月亮還掛在天上,兩人就出了凈慈寺,穿過紅香的荷花蕩以及垂漾的綠柳絲,從南山路一直到了北山路。
不曉得他們是乘船還是步行,我且猜測他們是徒步緩行。綠荷卷卷,留戀處處,兩人邊走邊聊,談到湖上四時(shí)無不好,最好仍是藕花飄香時(shí)。
夜晚北山路游人如織,東面城市夜燈初上,但是背過身去,仍是半城岑寂山水綠。蘇軾夜泛西湖,說,“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fēng)露香。漸見燈明出遠(yuǎn)寺,更待月黑看湖光?!?/p>
荷花夜開風(fēng)露香,這樣的西湖怎能讓人不愛?
近日聽聞,西湖邊有穿漢服的年輕人挑著兩擔(dān)荷花,在湖邊送花。想起陸游《煙艇記》中一段文字:“予少而多病,自計(jì)不能效尺寸之用于斯世,蓋嘗慨然有江湖之思,而饑寒妻子之累劫而留之,則寄其趣于煙波洲島蒼茫杳靄之間,未嘗一日忘也。使加數(shù)年,男勝鉏犁,女任紡績,衣食粗足,然后得一葉之舟,伐荻釣魚而賣芰芡,入松陵,上嚴(yán)瀨,歷石門、沃洲,而還泊于玉笥之下,醉則散發(fā)扣舷為吳歌,顧不樂哉!”
陸游說,我年少時(shí)就多病,自知對國家沒有什么真正用處,因此曾有浪跡江湖的想法。但為了妻兒,為了生計(jì),我不得不留于官場。然而我一日不曾忘記,想要寄趣蒼茫煙波之上的夢想。若干年后,當(dāng)兒子能耕種,女兒能紡織,衣食不缺了,我便乘一葉扁舟,過過砍荻、釣魚、賣荷花的日子,坐小船入?yún)卿两?,上?yán)陵,游經(jīng)石門澗、沃洲,然后把船??吭谏n莽的玉笥山下,喝了酒披散頭發(fā),敲著船舷唱著歌,豈不快樂!
得一葉之舟,伐荻釣魚而賣芰芡。誰不向往這種日則賣賣荷花,醉則散發(fā)而歌的日子?(何婉玲)